《摊破浣溪沙》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蕴籍,木犀花。
她宛如一朵应时而开的粉嫩花朵,元丰六年(1084年)二月初五初绽于大明湖畔,娇艳妍美,惹人喜爱。我隔着大宋朝旖施的旧时光阴窥见她曼妙婀娜的身姿,那玉貌花容,齿白唇红,梨涡浅笑,惊艳的不仅仅是泛黄历史中的旧日尘埃,也是我心中最温柔的情分。彼时,她的美好与闺怨,让人怜惜,惹人疼爱。
但是今朝,绍兴二年(1132年)八月,是年李清照49岁,人老珠黄,昔日美人已是明日黄花。而此时,赵明诚离世已经有3年了。李清照生过两场大病,一次是建炎三年(1129年)秋,赵明诚因疟疾逝于建康,挚爱之人病逝,这巨大的悲恸让她难以自已,悲不自胜、劳累过度而病。
另外一次病重,在《投内翰禁公崇礼启》中记载说:“近因疾病,欲至膏育,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其实,她时常会想起与赵明诚在一起的浮生清欢,想着那些,她就会难过,会落泪。
至于这首词的创作背景,学者王仲闻先生在《李清照事迹编年》载:“公元一一三二年(绍兴二年壬子),清照49岁。春,清照赴杭……秋八月,丙辰……清照与张汝舟离异,清照作启谢翰林学士萘崇礼。”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大病初愈后,她已不再是曾经国色天香的娇美女子了。现在的她已是憔悴不堪,稀疏的白鬓,俨然一饱经风雨沧桑的妇人形象。那些年,锦瑟年华光阴时,她若是有什么小病小痛的,还有赵明诚在身旁照顾着,嘘寒问暖。可是如今,回首过往,忧愁难诉,病了只能自己扛,独卧病榻,看残月爬上窗纱。这句,语本苏轼《南歌子》:“苒苒中秋过,萧萧两鬓华”。于是,我不禁想起了柳永写的那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她是凄苦薄命的蒸妇,大病初愈,无人照料,真是可叹可怜。她独自起身用豆蔻熬煮药饮,也不想去泡茶,她怕睹物思人。赵明诚在世时,还能陪她“赌书泼茶”,但是现在,物是人非,她已不敢再去回忆与赵明诚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豆蔻”,草本植物,种类繁多,外形像芭蕉,辛且香,性温和,可入药。“熟水”,宋人常饮的饮料,可作药用。因李清照在夏季常有暑湿脾虚的毛病,所以喝“豆蔻熟水”。宋代陈元靓《事林广记》别集卷七中记载:“白豆蔻壳拣净,投入沸汤瓶中,密封片时用之,极妙。”并有《造熟水法》云:“夏月,凡造熟水,先倾百煎滚汤在瓶器内,然后将所用之物投入。密封瓶口,则香矣。若以汤泡之,则不甚香。”至于分茶,是宋代流行的一种“茶道”,就是煮茶、煎茶之意。早在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翩就有说“晋臣爱客,才有分茶”。
她不能饮茶,是因为病初愈,赢弱的身子骨已是经受不起凄风苦雨的摧残了。况且,茶性薄凉,能解药性,所以此时她饮药便不能饮茶。既然不能饮茶,又不能出门散心,于是她便卧床读书,试图在那些温暖而清淡的事物之中找寻自己所需要的暖色。清欢难得,尤其是读书时的闲静幽雅,这是人生难以捕捉的浮萍岁月。此时,湾沦大雨过后,洗刷了尘世的污垢,窗外一片明净清凉,景物也十分好看。于是,她信手拈来,写了耳熟能详的一句“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俞平伯也评价这两句“写病后光景恰好。说月又说雨,总非一日的事情”。
“闲处”,即闲静居住之意。“处”在这里应读上声调。宋代辛弃疾《临江仙》云:“旧欢新梦里,闲处却思量。”情染清闲,但只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那些美好的、刻骨的、念念不忘的,只能在回忆里记起。据《李清照传》记载:“易安性强记,每饭罢,与明诚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几卷、几页、几行,以中否决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往往大笑,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最后她写“终日向人多蕴藉,木犀花”这句,用尽了毕生的空灵清幽来写她最喜爱的桂花。因为她知道,时光与回忆都会老去,与她朝夕相处的,只有那轻盈芳香的桂花。在这里,词人用木犀花来比喻人的宽厚、有涵养的洁净品格。清人田兰芳写:“君温克蕴藉,而有超然绝于世俗之操。”木犀花,即桂花,又名月桂。唐代刘长卿《寄龙山道士许法棱》曰:“林下昼焚香,桂花同寂寂。”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写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结尾一句,词人用了拓开一笔的写法,巧妙运用拟人、对偶手法,语言平淡素朴,看上去似乎清闲稳实、心静如水,但实际上词人内心包裹的巨大创痛并未淋漓尽致地透露出来。她不想揭露伤疤,让耻辱与不堪赤裸裸地展现在人们眼前。若是这样做,不仅对自己残忍,也是一种仅次于凌迟的绞痛。毕竟,她也是贞姿女子。
这首《摊破浣溪沙》,上片记事,从“病起”写起,记服药调息的场景;下片议论,写素日里读书、作诗、写词、赏景,消闲百无聊赖的光阴情事。她用这些貌似欢快的日常活动掩饰内心不可描摹的悲痛隐忍,意味深长。看似聊以自慰,实则痛楚难安。
当一个人进入迟暮年华,就意味着苍老。苍老,是弹指之间的事。我们抿一口茶,喝一口水时,时间就会迅疾老去。其实,我们的老去,也不能完全埋怨这光怪陆离的时光,要埋怨的,是执笔书写了太多太多挥散不去的爱恨情愁。
你泼墨,是想掩饰内心的凄楚;我书写,是为了留住你的芳名。清照,若有来生,愿你还是那笑靥如花的明媚女子。然后,在太平盛世里,有赵明诚陪你一起赌书泼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