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牲口——记曾经残忍的我们

小孩子的残忍,可以超乎你的想象。

小学记忆里有这么一些人。


01

向欣来自一个单亲家庭。

印象中她的校服总是脏了几处,拉过烫过又剪短过的头发总显油腻。

“因为她没有妈妈照顾啊!”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

乱糟糟的桌面再加上几乎垫底的学习成绩,角落里的位子注定属于她。

那天她将一头短发接长,美滋滋地回到课室。好奇的我们立马挤上去围观,毕竟没有人试过接头发。

摸着她接长的头发,自封班花的嘉嘉用力一扯,一小撮头发就在向欣的一声惨叫中断了。

“假发质量果然就是差啊。”嘉嘉一脸不屑。

一下子,男孩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扯下自己的“战利品”。

混乱中小喇叭灰灰大喊:“你留了长发,也还是没有妈妈给你扎辫子啊!”

在男孩们的附和起哄中,向欣哭了。

那一天午休时间, 坐在后排的我,看见向欣自己拿剪刀,把仅剩的两撮长发剪下来。


没有人道歉,没有人告诉老师我们把向欣刚接上去的头发扯了下来,也没有人回家之后告诉爸妈,今天有一个叫向欣的女孩哭了。

我们对向欣残忍,只因为——她没有妈妈。

02

壮壮的数学,最高记录也就只有40分。

老师不喜欢他,因为如果没有他,整个班的平均分就一定能比隔壁班高。

那天小喇叭灰灰急急忙忙从办公室跑回课室,带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壮壮的数学期中考,居然只有7分!一下子,“7分壮”成为了壮壮的新名字。还不用一个上午,整个年级都认识了这个智商堪忧的男孩——毕竟上次小混混英杰在判断题全部写交叉,选择题全部选B,也还能混个20分。

“老师肯定叫你去办公室骂一顿”
“哎呀这平均分都被你拉低了”
“你到底是怎么把正确答案都躲开的?”
“你爸妈知道你这么笨吗?”
“没准都一样笨,遗传的。”
“要不你还是去测一测IQ吧”

七嘴八舌中,壮壮圆圆的眼睛瞪得像西班牙的斗牛。

终于,比男孩们都高出一截的壮壮,掀翻了两张桌子,书本文具掉一地。

“你能数清楚掉了多少本书吗?”
“你能算清楚我的文具盒值多少钱吗?”
“你没有脑子,但还是有一股蛮力的”
……

最终,壮壮的爸爸被请来学校,因为壮壮这糟糕的7分,也因为壮壮砸坏了班里的地砖。


没有人道歉,没有人告诉老师,我们打骂这个笨男孩,也没有人回家之后告诉爸妈,我们曾经叫这个7分男孩去测智商。

我们对壮壮残忍,只因为——我们浅薄的优越感需要我们不断地去证明他比我们笨。


03

莎莎学习成绩很好,也是学生干部,老师很喜欢她,但她没什么朋友。

整个小学时期她没买过新校服,后面几年穿的都是妈妈问毕业的师兄师姐拿的穿旧了的校服。

她从来就没有新的文具盒,背着的是学校统一送的纪念书包。她从来没有在麦当劳办过生日派对,也不曾邀请班上同学来家里吃饭。


她的成绩好得足够让她成为老师的宠儿。

但没几个孩子愿意和寒碜的她成为朋友。

那天几个女孩子约着去逛步行街,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莎莎凑过来问。

“可以啊~但去了你有钱买衣服吗?”嘉嘉睁着她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问。

“你都没有手机,到时候怎么找到你?”嘉嘉的好闺密慧慧说。

那一天,莎莎果然没有出现在逛街的队伍里。


没有人道歉,没有人告诉老师我们不喜欢这个寒碜的女孩,也没有人回家告诉爸爸妈妈,我们排斥那个你们那么喜欢的“别人家小孩”莎莎。

我们对莎莎残忍,只因为——她的寒酸让我们幼小的虚荣心觉得掉价。


04

阿坤的爸爸,在菜市场卖鱼。

那时候大家按地段入学,谁家靠什么吃饭,也不是什么秘密。

听小喇叭灰灰“科普”过才知道,阿坤家是班上唯一一个在菜市场谋生的家庭。嘉嘉的爸妈都是医生,灰灰的妈妈在银行工作,向欣的爸爸搞装修的,壮壮的爸爸开小货车运货。发现了没有?大家爸爸妈妈的工作,都比阿坤家体面多了。

那天阿坤上学迟到课间被罚站,围观人群里不知是谁问了一句:“这么晚到,大早上打鱼去了吧?”

一下子,“卖鱼仔”成了阿坤的代名词。阿坤迟到的理由,传着传着也变成了“大早上的要去卖鱼”。

那次以后阿坤再也没有迟到过。

但上学的时候会被问到:“卖鱼仔今天不用卖鱼吗?”

吵架的时候会被嚷嚷:“别惹我,不然我家不买你家的鱼。”

考砸了的时候会有人说:“好好学习,将来不卖鱼。”


没有人道歉,没有人告诉老师我们瞧不起这个家里卖鱼的男孩,也没有人回家告诉爸爸妈妈我们都叫阿坤“卖鱼仔”。

我们对阿坤残忍,只因为——他家是卖鱼的,看起来比我们家低级。




一直觉得,小时候的我们很残忍。

长大之后我们当然知道,单亲家庭没什么不对,成绩不好也很正常,那个人穷不穷、爸妈靠什么为生根本不重要。

但偏偏在那个时候,看得太少,却想得太多。

“你看,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班上几个领头的也是这样做的。”
“你看,连老师都不喜欢这几个人。”
“谁叫你就是比不上我呢?”

我们都相信自己像个小大人一般的成熟。

认为那些肤浅的优越感和莫须有的虚荣,都理所应当。

自然也就不会把小孩之间的生存法则告诉成年人。

于是,我们都曾经在别人的童年里,亲手策划或是冷眼旁观了一场又一场浩劫。

如牲口般,难以驯服。



重遇

那天在街口茶餐厅点一杯港式奶茶,我竟然发现过来点单的小哥就是壮壮——那个数学只有7分的壮壮。

现在看来,他的身材在人群中只能算中等,脸型稍显瘦削,留着一个一如当年的板寸头,瞪着一双跟当年一模一样的大眼睛。


等待的时候我忍不住盯着他看。

可能是做错了什么事,回到柜台后他在角落里被另一个员工骂。远远地看来,骂得挺凶,最后被指着脑袋,他依然一路低着头,那双大眼睛,再也不像西班牙斗牛了。


原来当年掀了两张桌子的“7分壮”,依然被骂着笨,却没有了掀桌子抗争的勇气。


他送奶茶过来的时候没认出我来。正犹豫着要不要特地打招呼的时候,我发现他送过来的奶茶是冰的——我明明点的是热奶茶。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那些年,我旁观了他的浩劫,相认,恐怕会让他想起自己仅有的7分;

这次,我宁愿包容他的过错,毕竟大家不过是彼此的匆匆过客,在回不去的曾经里我没有跟他道歉,这次恐怕是我这一辈子留给他唯一的善意了。


想着,我安静地喝完了那杯冰冷的港式奶茶。


配图:《小牲口》    丁丁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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