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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一)
接连几天的雨,终于放晴。傍晚,夕阳把天染成了鲜红,天地连接处,翠绿的庄稼渐渐成了墨绿。王老汉守着老伴的坟头,席地而坐,佝偻的腰背蜷缩着,黢黑的指缝里夹着一支点燃的烟,他猛地吸上一口,红红的火光被抽上去半截时,烟从嘴巴里移出,吸进去的烟雾没有吐出,而是在嘴里待了几秒,随后从鼻孔里、嘴巴里扩散开来,升腾成一团烟雾,升腾,升腾着,消失在夜色里。和烟雾一起涌出的,是老汉脸颊上滚烫的热泪,纵横在脸上深浅的皱纹里,继而被晚风吹干。
抽干一支烟,烟头滑落,和之前抽完的几支一起散落在地上。他没去管问,两只手垂落在膝盖上,望了一眼长满毛草的坟头。叹了口气:“老婆子,你狠心啊,抛下俺爷俩不管不顾,你自个儿去那边享福了,海娃儿的终身大事你也不替他张罗,留俺一人操心。”
“咱俩拼了老命要的儿,跟得了宝一样养的儿,现如今砸咱自个手里了,老天爷这是要咱老王家绝后啊!”
他从前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来,叼在嘴里,打火机擦燃的幽蓝色火焰照亮他黝黑的脸。火灭了,烟还挂在嘴上,烟雾从嘴缝和鼻孔涌出。他又用手指夹起烟。
“他们老张家这是把俺往死里逼,他家那闺女有个啥好,比咱儿还大两岁,一个三十岁的老姑娘,她咋好意思要十八万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
“海娃儿这个没出息的孽障,还非她不娶了。这是要榨干俺的血,啃干俺这把老骨头!”这话说出时,他的泪又哗哗落下来,砸在了地上。
“咱家那俩闺女算是白拉吧了,说出去都丢人,嫁得是一个比一个穷,俺现在肠子都悔青了,一个个嫁那么早,得了啥好处,别说十八万八,她俩的彩礼加一起也不及这个的零头,这几年拼死拼活给海娃儿在县里买了房,就等着媒人上门说亲了。这倒是说了门亲,把俺这条老命搭上也不值这个钱。老婆子,你说该咋弄?倒是给俺出个主意。”
“媒人说了,明天就去他那儿商量事,俺去还是不去,去了咋应这事?俺厚着老脸再去找亲戚借,这几年都被借遍了,亲戚见着面都躲着俺,俺这张老脸该往哪儿搁!人家的娃儿都能争气,咱养的娃咋一个个都不省心。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么折磨俺。”
王老汉陷入沉思,半晌没再说话,呆坐在那儿,竟忘了手里的烟还在冒着火光。
“爹,你咋在这儿坐着?俺找你半天了。”
王老汉手一抖,烟头掉在地上,他慌忙抹了一把脸,手在地上扶了一下,慢慢起身,用脚使劲踩了踩掉落的烟头。
“啥事?你明儿个这事还不够人愁得,还有啥事?”老汉没好气得望了一眼海娃儿。
“就是明儿个的事,找你商量。张叔给俺打电话,说让咱们去订个正经饭店商量明儿的事,不去媒人那儿了,俺这不得去镇上找。先订个地方,他们还等着回话呢。”
“找饭店商量,他咋不上天呢,他是神还是仙,这大王庄庙小,在家吃饭还委屈他了。你不许去,惯他娘的毛病,蹬鼻子上脸了还!狗娘养的!”
“爹,这还没搁一起商量呢,你就把这事儿整黄了,不就是找个高档点的地方吗?咱们这小地方,就算去饭店吃饭也多花不了几个钱,依我看就先随了他,这不明天咱们这彩礼的事还有得商量,现在就闹僵了,明天谈都没得谈。你看是不是这个理?”
“你个王八羔子,非得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你要是争点气,自己能挣钱,爱娶谁娶谁。现在教育起你爹来了,俺还不懂这个理儿,现在先去办这事,明儿个谈事听俺的,不许多插嘴。”
海娃儿应着,一路小跑去了。
(二)
王老汉大名王守成,今年六十七,家中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下头两个妹妹,父母走得早。大哥还算能帮点小忙,也都是收成的时候照应着点,他是个妻管严,大事都是大嫂拿主意,特别是涉及到钱,一毛不拔。这唯一侄子的婚事,大哥愣是一点忙没帮,明天让他陪着一起去商量婚事,多半也成不了事。
王守成的媳妇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会过日子,恪守妇道,给他生了俩女一儿,吃尽苦头。按照当年的政策规定,农村户籍,已有两个女儿的,不能再生育子女。王守成思想保守,重男轻女,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把俩闺女交给俩妹妹养着,自己带着妻子去外地谋了个营生,东躲西藏,不敢回家。后来总算遂了愿,偷生得了个儿子。夫妇二人欢喜得不行,取名学海,怀着殷切希望,盼着儿子能学有所成,不像他们这般没出息。儿子有了,不能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想着孩子生都生了,也塞不回去,上级部门自然拿他没办法。于是悄悄地回了家,打算找门路给儿子落上户,以后就往前奔着好日子过了。回到家的王守成夫妇,看到眼前景象傻了眼。这哪还是家啊!好好的房子被捅漏了天,家里值点钱的物件被拉的拉,扔的扔,再经风吹雨淋,早就不能住人了。
俩人看形势不对,来不及哭天喊地,赶紧去了大哥家,儿子还小,先找个落脚地儿再说。去了大哥家才得知,他们走后没几个月,就有人来调查他们的去向,村子里这种事情的不只一家,去向不明的后来都被捅了房顶,拉了东西。
王守成无言,开始发愁接下来的事。一堆烂摊子等着去收拾。俩闺女还在妹妹家,两年不见,也不知怎样了。
接下来就是修房子,买点必需的物件,收拾妥当搬进去,把俩闺女接回了家。儿子还是黑户,不被承认,以后进不了学堂,分不了地,无论如何得把户落了。一打听,少了三四千办不下来。90年代初,三四千元,在农村人眼里不是小数目,当时还年轻,有干劲,为了这笔罚款,夫妻俩光靠种地不行,还得搞点营生,思来想去,开始种植蔬菜,王守成起早贪黑,不是在田里劳作,就是去集上卖菜。一年下来也只攒下几百元。第二年在种菜的基础上又养了几头猪,日子更忙碌,还好猪在年底卖了好价钱。又东拼西凑借了一些,才找人给儿子落了户,名正言顺的是他王守成的儿子。
苦和难都熬出来了,就盼着儿子能争气,给老王家光宗耀祖。为了供儿子读书,俩闺女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可王学海却是个不争气的,初中时就开始逃学,和几个小混混一起,遛个街,打个架。学校让领人,王守成苦苦哀求,就差下跪了,才保住儿子有个学上。可王学海终究没能争气,最后读了个职高。没摆脱打工的命运,却又吃不了打工的苦,不多久就回家来跟着爹妈后面蹭吃蹭喝。儿子没成才,闺女刚成家,王守成媳妇儿却查出来肝癌,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了。
娘走了,爹老了,老王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王学海混不下去,去县城售楼处干了销售,业绩做不上去,每月挣两三千底薪,勉强养活自己。王守成见儿子这般境况,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婚事八字没一撇,他又重操旧业,开始种菜,养猪。这几年攒了十来万,在县城给儿子首付了房,才终于有人给说媒。谁知彩礼上来就要十万,才过去一年多涨到十六万六。王守成这个儿子眼高手低,相亲见了好几个,一个没成。说来说去,看上了老张家闺女。张家三个闺女,大闺女已出嫁多年,小闺女读了大学,已参加工作,还未谈婚论嫁。学海看上的是张家老二张凤,俩人相亲认识,互相都有好感,张凤初中文凭,模样俊俏,这几年挑来挑去,眼看着要过三十,她爹觉得自己膝下无子,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以后都指望不上,就得靠彩礼挣回养老钱。他把门槛定在十八万八,在当地不是最高,但也算是高的。就这数愣是吓退了一堆说媒的。王守成拿不出这么多钱,可他儿子自和张凤相识之后,再也不去相亲,愣要在这棵树上吊死。王守成心想应下这个婚事,看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兴许张家能回礼回过来多些,那样凑凑也能成。
(三)
王学海订好饭店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挨个儿电话通知了媒人和老张家。次日上午,王守成和媒人等人先到的饭店,张家的人陆续也到了。老张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比王守成小一岁,却比王守成看上去年轻许多。只是头发早早的绝了顶,后来他就剃了光头,看上去精明又厉害。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他媳妇和门里一兄弟,个个脸上带着笑。
寒暄过后,一一就坐,菜也陆续上来了。学海给大伙满了酒,媒人先开口说话了:“今天咱们能坐到一起,为俩孩子的姻缘而来,那是百年修得缘分,来之不易,咱们先举杯,干了这杯酒。”
“出门不出十里,都是乡里乡亲,咱这嘴一张,好事要成双。”
“修桥补路不如介绍成亲。两位老哥领我的情,今天坐在一起商议婚事,咱就为了一个成字,奔着好了去商量。”
三杯酒下肚,老张脸更红了。他给媒人满了酒,侧身转向身旁的媒人:“感谢她叔牵了线,搭了桥,虽说孩子姻缘天注定,但这姻缘还是凭恁一线牵。这杯酒我老张先干为敬。”说着喝干了杯中酒,侧手朝众人展示了空空的酒杯。媒人嘴里说着客气话,也把杯中酒倒进了肚里。老张没停顿,接着直奔了主题:“俗话说,离家十里路,各处各乡风。在我们张新集,礼金十八万八,送礼十个十,这都是现如今的规矩。”说着这话时,看了一眼王守成。“咱也不往多了说,就定这个数。如果能成,给俩孩子合年命。”
这边的王守成对老张的喧宾夺主有些气不过,哪有女方先敬酒,这分明就是想占据主动权。他用脚踢了踢坐在一旁的大哥。
只见王家大哥动了动屁股,直了直腰,迎着笑对老张回了话:“孩他叔,虽说各处有各处的规矩,但这十八万八是不是高了点?俺小王庄娶媳妇、嫁闺女也不是头一回,还从没高过这个数。”说着看向了媒人。“是吧?允礼。”
“这倒不假。”媒人点点头。
老张见风往一边倒,不由提高了声音:“别地儿的规矩我不懂,在我们张新集,嫁闺女少了十八万八,送礼低于十个十,说出去是会丢人哩,再说了,这个数事先都清楚,咱才坐这儿谈。这没错吧?”
“孩他叔,恁别急,这个咱们都好说,恁说这合年命有啥讲究?”大哥又接着问。
“合年命不说多,六万就能行。”
王守成一直没发话,听到这儿坐不住了。“张老弟,虽说各处有各处的规矩,但也不能容恁在这儿瞎咧咧,都啥年代了,还合年命,恁这叫合?这叫抢钱!”
“老哥你咋说话嘞?抢钱?恁咋不去打听打听,现在结婚光城里有房够吗?新房新车都得有,彩礼十八万八,礼品十个十还是往少了说,合年命,那是老辈的规矩,到我这儿给丢了,那像话吗?!恁家要是不按这个来,我看咱也没必要继续坐下去了。”说着就要起身。
王学海一看急了眼,忙起身打算劝阻。王守成呵斥他坐下:“那恁倒是说说,十八万八恁打算回礼多少?十个十回几个?”
“你家有房没车,依我看,礼金回二,礼也回二。”
本来王守成打算谈成礼金回六,礼回四。没想到他老张又加码,冒出来合年命六万。这可是要了亲命了。王守成觉得没有继续的必要,随即拿起酒杯,走到媒人面前:“允礼,对不住,让恁白跑这一趟,我们王家家贫,盛不下这金凤凰。饭钱我结了,恁踏实吃饱饭,俺先走一步。”说着干了杯中酒,看都不看老张一眼,就往门口走去。
王学海见状慌忙起身,拉住走到门口的王守成:“爹!你要干啥啊?”
“你说干啥,留这儿丢人现眼,他这不叫嫁闺女,他这叫卖。这样的亲家,高攀不起!”他挣脱王学海的手,颤抖地走出门去。
这边老张一听这话,起身往外走:“你个王老汉,你别走!当着孩子的面,你说的这叫人话吗?啥叫卖,兴许你这是没嫁过闺女。”
看着形势不对,大伙忙起身拉住了老张,王学海连连赔不是,好说歹说才消了气。饭也没吃成,弄得不欢而散。
(四)
学海回到家,没见着他爹,推开里屋的门,王守成正侧身躺在床上。听到有人进来,王守成猜出是儿子,一动也没动。学海走向前来,知道他爹没睡着,劈头盖脸就开始说起话:“爹,你是不是成心要搅黄这门亲事?你咋上来就较上劲了,我看我和张凤这事八成要吹了,我不管,这辈子打光棍我也不再找了。”
王守成一听这话,蹭的一下跳起来,举起的巴掌又颤巍巍落下来,一屁股摊在了床上。
“你倒是说,这十八万八,还有这六万,你上哪儿弄去?咱家掀个底朝天也只能拿出八万,还有十个十要准备。砸锅卖铁也凑不齐。”
“我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去找朋友借,下面的事你别管了。”说完,王学海就走出门去。
第二日,王学海两手拎着礼品去了张新集,来到了张凤家。对昨天父亲失礼的事情郑重道歉,求得原谅。并且保证,他会尽快凑齐礼金,见面、合年命一切听从张家安排。
半个月后,王学海欢天喜地地回来了,他进门便唤“爹”,见着王守成,得意地说:“爹,这事成了,钱凑齐了。我待会儿得去找允礼叔,该商量日子了。”
王守成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海娃儿,你实话跟我说,你这钱哪来的?”
“您放心,这钱一没偷,二没抢,是我正儿八经借来的。”
“你跟谁借的?谁能借给你那么多钱?”
“跟朋友,哎呀,你就别管了,反正我没犯法,你把心装肚子里吧!”
王守成听儿子嘴上说得这么轻巧,心里也打起了鼓,儿子有这么阔绰的朋友吗?就算有,人家凭啥借给他?但眼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看着儿子欢天喜地的模样,他也觉得,他们老王家该有点喜气了。别管钱怎么来的,都得抓紧挣钱早点还给人家。
接下来的日子,王守成没日没夜,在田地里劳作,想到背负的这座大山,他不敢停下脚步。一把年纪了,还要赶集卖菜,那辆破旧的三轮车隔三差五出毛病,他舍不得换新,有时候坏在半道上,他央求维修站的人半天,人家才过来修理。回到家,给猪打料,拌猪食,出粪,哪一样都不敢懈怠。几个月下来,整个人瘦得快脱了相。
(五)
腊月初六这一天,是老王家多年来最热闹的一天,亲朋好友,街坊四邻,都齐聚一堂,赶过来参加王学海和张凤的婚礼。锣鼓喧天,鞭炮阵阵,热闹非凡。王守成脸上挂满笑,嘴巴咧到耳朵根了。他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这一天到来。
“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门外车队缓缓驶来。王守成穿戴一新,站在大堂上翘首以盼。随着人流看到了儿子和儿媳牵手朝他走来。一切准备就绪,司仪拿起话筒宣布仪式正式开始。拜完天地,拜父母,王守成早就拿出准备好的红包,递到迎向他的儿媳手里。
“王学海,王学海,你给我出来!”家门外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几位壮汉,朝院子里喊着走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正说着,俩人过来就抓住了王学海。新娘一行人吓得啊哇乱叫着躲到了屋里。王守成见此情景,惊吓得差点晕了过去。“你、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老爷子,您儿子几个月前从我这儿拿了二十万,您大概也知道吧?说好的半年连本带利还清三十万,到现在一分不还,还不接我电话。这都年底了,都得过日子,今天你家要是不还钱,这婚就甭结了。”
“三十万,三十万……我的天呐……”王守成说着这话,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