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奥利弗,四月的第三天,窗外列车飞驰,溅起的水花在空气中成为浪,时间的浪,时间在兴风作浪。接着成为宇宙,一小块凝固的宇宙,宇宙之中是静态的存在,时间则是它灵态的涂层。
奥利弗,你一把抓住水花,并向我阐释时间,在我们降生之前和之后,有关光年的,有关虫洞的。
其实我们早在宇宙爆炸之初见过,是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你将月光涂满全身,拉起我飞行,在静止的地图上,飞过金字塔尖,白令海的边缘,东非裂谷的深渊,以及一只北极熊的头顶。
奥利弗,我们只在夜晚浪漫,反正宇宙爆炸之后,我们都将坍塌成粒子,变成海豚或者风,无一幸存。
奥利弗,列车司机来不及关心水花是否成为浪,成为宇宙,他只关心在下一个村庄,能否见到心爱的妻子。
如同在清晨,月光散去,我将牙膏和毛巾摆放整齐,穿上我的羊绒皮靴,披好外衣出门,奥利弗,我来不及关心昨夜边境战争的伤亡人数,或者哪支球队大获全胜,我只关心早餐店今天的豆浆是否加糖,蟹黄馅的包子是否刚刚出锅还冒着热气。
在地铁关门的前一秒挤进地铁,靠在边缘的座位上昏昏欲睡,收起的双脚不断触碰到陌生人的雨伞,惯性地穿过中央大街,按下电梯楼层,礼貌地微笑招呼。
奥利弗,我无限重复着无限的重复,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日,我快要失去思考,快要停止生长,快要忘记如何张开我的翅膀飞翔。
你知道的,比起海啸和贫穷,停止才是真正让我担心的事情。
贰
奥利弗,我想在无所事事的傍晚,买一瓶劣质红酒,穿一双麻绳人字拖,带你离开热浪翻滚的城市,在乡间旅馆的沙发上,或者在我们的车顶,我想与你谈论城市消费怪圈,谈论令人避之不及又趋之若鹜的虚荣。
奥利弗,只有远离城市,才看得清它的畸形和虚幻。人们接踵而至地信奉形式和虚荣,充满进入上流社会的臆想。为一只名牌包,一辆名车,一幢富人区的别墅,口无遮拦地议论着一双意大利皮鞋的价格,三六九等的香水品牌,以此算计度日。
奥利弗,在城市,似乎已经没有一件物品,安分守己地发挥着本身的作用,就像是被送去沙场的士兵,人们为它披上厚重的铠甲,人们只要胜利,丝毫不在意它是否过于沉重。
奥利弗,我需要时刻保持清醒,才不会被生活碾碎,变成一小粒尘土,或是失去水分的果核。
叁
我是个诗人,奥利弗。
在The Way,阴暗的小酒馆,我们坐在二楼角落的位置,罗马尼亚人心照不宣地互相打量,从镀金耳环,到玛丽珍皮鞋,从急匆匆的发梢,到不安分的脚掌。
我埋下头在烟盒上写诗,烟灰是我的观众,他们整齐地排列自己,在烟灰缸的边缘,有时排成菱形的矩阵,有时围成圆圈。
诗歌是我执着的全部,在暴风雨的夜晚,奥利弗,你捧给我一束不成体统的鲜花,任由他们在我年幼的子宫里发育成熟,并经由我的身体分娩而出,诞下一颗诗歌的种子,他们是给予自己躯体的父亲。
奥利弗,关于诗歌。
比起赞颂四季,赞颂太阳,赞颂伟大的事件,我更愿意记录一颗胚胎的形成之初,草莓成为草莓的过程,蝉蛹变成蝴蝶时的一言不发,一万只蝌蚪进行裂变时的壮观。
我更愿意描述一朵装满糖果的云,一只会打呼噜的兔子,一间暖烘烘的屋子里,灶台上正在炖煮的蘑菇汤。
我更愿意谈论法典和规则之外的东西,监狱,无人区,杀人犯,低俗小说。
肆
奥利弗,请原谅我的污浊,在刚刚过去的春天,我爱上人间的女子,足足有一小时之久。
她穿着和服样式的红色碎花长裙,她是日料店的老板娘,穿梭在吧台与圆桌之间,甜腻地同每一位客人对话,她提醒他们寿司要趁热吃啦,柠檬绿茶是免费的啦,她讲话的尾音轻佻又弥蒙。
我在她身上闻到海草的味道。海浪是她的抽象,是围绕着她的粒子,她的身影裹挟着星空,裹挟着洋流,裹挟着太阳和春草。
她时不时从我身旁经过,我们偶尔四目相对,在拥挤的过道。
奥利弗,你理应爱她,如同我爱她一般沉着和冷静,并保证不为这爱添加规则,添加习惯,保证不让它因此不堪重负,长出细的裂纹。
奥利弗,你知道的,爱本是世间最为明朗的东西,轻盈又柔软,像浅滩的泥一样,轻捧着,供奉着,有着孑然清爽的结构,不需过分纠缠粘连,那本应是无声的,也就是无声的。
但人类总要如饥似渴地,遍体鳞伤地,纠缠不清地,争夺,抢杀,试图以此填塞被秩序和理性长久压制的匮乏和不安全感。
于是爱因此而层层隐晦,成为一种隐喻,沦为一种羞耻。
爱因此而势力,庸俗,浑浊不堪,让人不安,并且失去原始的幻想。
伍
但比起诗歌和爱,我更愿意同你阐述我作为我的本身,奥利弗。
我无知又鲁莽,愚蠢又浪漫,世间人人种麦子,而我种玫瑰。于是种麦子的人在不同节气时问我,一遍遍向我讨要答案,以此证明他们的清醒和理智,可否战胜饥饿,可否识得稗子和稻子的区别。
我一遍遍背过身去,计划在宇宙爆炸之后,索性就在玫瑰的芳香中沉睡死去。
我无数次幻想一个场景,我们驾驶一台破旧的车子,灰色的,或者蓝色的,老式音响里放着我们热爱的乡村摇滚,然后一直往太阳落山的方向开去,我们在路上高谈阔论,说日间琐碎,说横穿马路的麋鹿,说矿泉水包装上不起眼的商标,说列侬被枪杀后的平行世界。
奥利弗,你猜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正身处何地,是在一片荒原中央,等待被时间所流放,还是在一家火锅店的门口,同老板笑意盈盈地寒暄。
陆
奥利弗,今天很安静,吃了很多橘子,下了很多雨。
奥利弗,会爱我如初吗,不,是珍之重之,是与日俱增。
是顶着狂风骤雨,是不顾一切,是开着抛锚的飞机来见我一面,是一次次按住即将爆裂的血管和肌肉,却丝毫不敢张望我颈上的珍珠项链,是在春天解放我,是在夏天占领我。
奥利弗,昨晚家中停水,风把窗户割开一个口子,植物们爬了进来,为我带来些新鲜的颜色,夜晚也不再显得冗长。
奥利弗,散场是常态,人与人的相爱,在一个废弃的时代里,在茫然失措中,在孤独中,兴许是唯一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