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逝去的生命都是一粒星尘,那些曾经在我生活中存在过又离开的人们,隐身在时空之外,偶尔闪烁一下微光,让我感受到物质湮灭后所遗留的精神能量。第一个让我近距离接触生与死的人是奶奶。
她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养育了三个儿女,从我爸七岁时开始守寡。记忆中跟她有关的事不多,一共有四件。
小时候我在外婆家待了三年,偶尔会回自己家,见到奶奶。家里有两只饼干桶,一只外面是奶油饼干的图案,里面装的也就是奶油饼干。一只外面是巧克力饼干的图案,装着巧克力饼干。爸爸把它们取下来,给我吃奶油饼干,给奶奶吃巧克力饼干。我也要求吃巧克力的,但是爸爸说:“那是给奶奶吃的。”我没有吃到,至今耿耿于怀。
我是在快要上小学的时候,回到自己家。白天妈妈上班,奶奶、哥哥、我三个人在家里。我和哥哥各种调皮,用拖把浸满水,在墙上写字、涂画,假装自己在用一只很大的笔。屋子里到处湿漉漉的。奶奶坐在堂屋,拄着拐杖,徒劳地念叨着让我们不要弄,仔细挨打。但是我们都不听她的,她无可奈何。
我和哥哥在家附近玩。有一个卖油炸食品的铺子,柜台正临街,堆着炸好的麻花,老板不在跟前。我们矮着身子利用柜台的遮挡,偷了很多麻花。我们那时候对“偷”是很模糊的认识,小孩子们经常一起去别人地里偷红薯、玉米、甘蔗、茭白,去捡废铁卖的时候也是连捡带偷。我们觉得这是一种游戏,充满了刺激和发现的欣喜。我们把麻花装在衣兜里带回家。当然,毫无悬念地被妈妈发现了,妈妈很生气,发了前所未有的脾气,于是我们挨打、罚跪。跪了许久,奶奶过来替我们讨情。她说:“晓得错了,以后不偷了,起来吃饭吧。”于是我们才可以去吃晚饭。
在上学前班那年的春天,奶奶离开了我们。她弥留之际,哥哥和我被带进她的屋子。屋里已经站了十几个人,大人们对她说:“小宇小妹来了。”我们在她的床前站了一会,她没有说什么,我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我们又被带出去了。后来,她终于走了。她坐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大人们问我怕不怕,我只是反问:“奶奶怎么不说话了?”大人们头上身上都披着白布,在道士的诵唱中下跪磕头。到了出殡的那一天,父母帮我在学校请了假,我们回去乡下老家,来了非常多的人,在奶奶生前住的屋子里,伯母、姑妈和村里的女人们正在用一种唱腔放声大哭,我妈妈是不会那么哭的,但是也哭红了眼睛。然而我并没有多少感伤,只记得出殡很热闹。天气很好,金黄的油菜花开满了田野,我们这些孙辈头披红布,举着幡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沿路所经过的村庄、人家会在路边摆出桌子迎接我们,桌子上有吃的。每碰到一张桌子,就会有鞭炮大作,孝子们跪谢磕头。我们都没有吃午饭,饿了吃茶饼,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事。在方圆八里从早上一直游行到傍晚,期间,抬着棺材的前后两拨人还会抬着棺材互相角力,嘴里吆喝着,既要分出胜负,又不能让手捧灵位坐在棺材顶上的大堂兄坐不稳。那时的我,把这一切完全当作一次春游,举着蟠跟堂姊妹、表姊妹们玩得很开心,还觉得我们特别神气。
爷爷奶奶合葬在一起,在相隔了几十年之后,他们以这种方式重聚。
只要我在老家,逢清明、年末,我都会去墓前祭祀。
祖有坟茔,子孙遥望。
行文至此,我有点理解父母对身后归宿的重视了。只是在这个破旧革新的时代,想拥有祖先的那种身后归宿已经不可能了。唯有还在世的人们多多关照彼此的身心,才会拥有真正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