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惟有文学作品中方有不朽的爱情,在《见字如面》中听到演员公磊朗诵法国思想家安德列·高兹写给妻子多莉娜的最后情书,《我不想参加你的葬礼》,让我再次认识了爱情的不朽。抑或,不朽的爱情在平凡之人身上也会发生。
“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胸口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才能被填满。”这段话令所有女士感动,这位哲人拥有的绝非一个普通女人。这封信收入在高兹的《致D情史》一书,此书出版之后的2007年,也是他们相爱的第六十年,他84岁,她83岁,因她身患绝症,双双开煤气自杀。距离死亡越近,爱情的味道越浓郁。爱情超越了生命,成为不朽。不能选择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可选择同年同月同日死。从1947年到2007年,不知他们经历了多少人生考验,一步一步相爱到人生终点。在今天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我们越来越不相信爱情,一生只爱一个人,近乎童话。一直以为,走到金婚很难,能走到金婚的,不仅仅是爱情。
八十一岁的公公和七十六岁的婆婆已走过金婚。今年春节回婆家,看到墙上挂着婆婆所在的老年大学颁布给他俩的“金婚纪念”荣誉证书,有些愧疚。早几年,在公公婆婆尚未走到金婚时,我便在心里说,等他俩金婚时,好好庆祝一下,却在他们走进金婚时忘了。看到如今仍单独生活在一起的公公婆婆,以为他们轻而易举就走到了金婚。
婆婆身材微胖却动作灵敏,能言善辩,原本是小学老师;公公身体瘦削却动作迟缓,拙嘴笨舌,原来是公务员。他们偶尔到我家小住,我们也就春节回去。前些年,总看到他俩三天两头就要吵。往往总听见婆婆的声音,公公半天冒一句,声音倒挺大。他们说家乡话,我听不懂,也不知他俩为什么吵,先生说不过是些小事。多年前,陪公公婆婆旅行,领教了公公的倔强,婆婆的得理不饶人,大概明白一点他们为什么喜欢吵。近几年,他们很少吵了,抑或年纪大了。公公几年前,因脑梗中风,幸亏婆婆反应快,救治及时,只留下走路姿势略显拖沓的毛病。公公对婆婆很感激,屡次在我们面前说是婆婆救了他。偶尔听到他们争吵,也满有趣。
去年到北京我家小住时,婆婆陪公公看医生,回家对我们讲公公的囧事。婆婆对医生说公公因脑梗后遗症走路拖沓,医生让公公走几步看看。曾当过兵的公公竟在医生面前脚踏起来手甩起来“一二一”迈起了正步,惹得医生大笑。婆婆边笑边说:“你看那个神经病,每次都唱反调。”公公听了并不生气只呵呵笑笑。
今年春节回婆婆家,婆婆又向我们抖落公公。他俩乘高铁到上海女儿家。眼看时间到了,公公说要上卫生间。婆婆让他快点去,別误了火车。开始检票了,却不见公公人影,票检完了,公公还未出现。婆婆赶紧找到工作人员,说明情况。于是,候车室的广播反复播,仍不见公公。就在火车已发动时,方见公公迈着拖沓的脚步疾疾走来。车站工作人员旋即给列车员打电话,让火车等一下,有老人还未上车。那趟列车真的等公公婆婆上了车才发动。我说,公公人缘太好了,连火车都给他刹一脚。婆婆说更可气的是,公公说他在广播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你为什么还不赶快过来?”婆婆问。公公不再解释。我们分折,公公从卫生间出来后找不到检票口,因不会讲普通话,可能没有问路上或是问了,别人也听不懂他讲什么。听到广播找人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婆婆说公公患脑梗后,记忆力大大下降,但不擅言语是多年来形成的,因羞于表达,做了许多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事。
俩人到市里等公交车,车总不来,婆婆说不知去趟卫生间来不来得及,公公让婆婆快去,来得及。婆婆把背包交给公公,自己只拿了把伞就去了卫生间。待婆婆从卫生间出来,公公不见了,手机也在背包。婆婆除了一把伞,身无分文。匆忙借路人电话打给公公,公公竟没接,婆婆又接连打了好几个,终于听到公公声音,让他在下一站下车等她。问公公为什么这样做,他也不解释。后来想,应该是公公羞于表达造成的,上车后不知怎么跟司机讲,心里着急,嘴里却憋不出半句话。我们每次打电话给他,他说不上几句,就要把电话给婆婆。儿子说,爷爷每次接电话就三句话“吃好了吗?长高了吗?考好了吗?”他却又最想我们时常打电话回去。每次打过去,虽与婆婆聊的多,但能感到公公就在旁边听,专挑他们喜欢听的讲。公公听到高兴的事,会激动地连声道“好好好!”
婆婆常说,公公如果没有她,日子不知过得有多苦。九年前,婆婆不慎摔伤,脊锥萎缩型骨折,需在床上躺三个月。公公婆婆怕麻烦儿女,起初, 我们都不知道,后恍然,那年春节前,她不时电话里问我们春节要不要回去,什么时候回去。回去后,婆婆躺在床上向我诉说摔倒经过,只字不提儿女,只抱怨公公照顾不周,不知道领会她的意思。直从摔倒后,六十八婆婆全靠七十三岁的公公照顾,儿女都在外地。在此之前,公公刚做了白内障手术,还有脑血栓需天天吃药。婆婆说,请一个护工,公公却说他一个人应付得过去。婆婆说公公舍不得钱,公公其实也是放心不下别人照顾。婆婆又何尝不是心疼公公一个人忙前忙后累坏了身体。老房子的墙壁多处掉石灰,公公婆婆要赶在我们回家之前把它修好。羞于应酬的公公只得硬着头皮请工人,现场指挥,原来这些事都是由婆婆去应付。婆婆抱怨公公做跑腿的事倒行,就是你要把什么事都安排好。公公说这些事没我做行吗?你只会说。当过兵的公公非常直率倔强,从不会揣摩婆婆的心思。婆婆好强敏感,摔伤后,当公公问要不要陪她去医院时,她还说不用。公公以为真的不要也就不去了。这可把婆婆气坏了:“我说不用,你就不会看吗?还要我直说?
公公说:“那你就直说,我会不陪你吗?”
几十年来,个性截然不同的两人嘴上总这样斗来斗去。有时看着他俩打嘴仗也挺好玩,有时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也着急,不知如何劝解。每次公公都吵不赢婆婆,有一次惹急了,面颊绯红地对婆婆说:“离婚,我要跟你离婚!”事后提起,自己也不好意思。
公公说:“下辈子,我还娶你”;婆婆说:“下辈子,我才不嫁你,我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到时也带着你”。这是我听过公公婆婆之间最浪漫的话。稳定的婚姻生活或许比浪漫的爱情更重要,不朽的爱情有浪漫的激情更有淡如水的亲情,两个人生活久了,倘若演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抑或,这就是不朽的爱情。
当我与先生漫步于公公婆婆生于斯、长于斯的海边时,望着在海边玩“过家家”的男孩女孩,可曾是昔日的公公婆婆?“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你我”这部诗歌,有多少人会慢慢去读?有多少人想读却读不下去,然而这的确需要用我们一生慢慢读。当我们老了,能牵手到海边吹吹海风、晒晒太阳,读读“你我”这部诗歌,走过银婚、金婚、钻石婚……这不也是最浪漫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