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伦比亚的倒影
“我啊,很喜欢给妻子拍照。拍她在厨房做菜的样子,醉倒在地上的样子,在厕所的样子,什么都拍。
摄影呢,必须先拍自己热爱的东西,并且坚持下去。一直拍自己的所爱,感情就会呈现在照片里。”
荒木经惟,日本鬼才摄影家。他一生离经叛道,却对妻子用情专深。妻子阳子是他照片里始终的模特,是他“爱与激情”的灵感,是他摄影旅途中不可或缺、独一无二的旅伴。
夫妻一世,起起伏伏,许多事不足为外人了解。虽然相处甜蜜,也难免掺杂着磕磕绊绊的争执。共同生活了十几年,那些或大或小、各式各样的乐趣,大多不断重复,算不得新鲜。但每一天,却还是会因为彼此的细微注视,而变得有意义。
1990年,阳子因疾病去世。“是阳子教会了我‘人像’怎么拍,她是我的模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是我的模特。”
阳子过世后,荒木说,他余生只拍天空。“绿意盎然中的奇洛,流逝的乌云,黄昏的空景,我不停地按下6X7的快门。”
《我的爱情生活》是荒木阳子唯一的长篇随笔。她用清丽的文字,真实记录了她从20岁与荒木相遇开始,到步入婚姻相守多年的日常点滴。
“这些单纯在时间中逝去的日常情景,总能触动我的心。”
你郁郁沉思的表情真好看,他这样对我说道。听了这话,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感觉自己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在此之前,我的世界只有三原色。但是,现在这三原色,行将变成带有几分素雅的颜色。
我暗自感到,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季节被明显地区别开来。那是一个冬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我20岁,他27岁。
他为我挑选的每件礼物,都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虽然要完全理解、接受它们,还稍微有点困难,但我想尝试着去把握,去适应。
于是通过他的礼物,不,不仅仅是礼物,还有从他那里借来的电影画报,写真集等,我的感觉被一点点磨砺了出来。
我明白,我之所以愿意与他交往,是因为他善于理解我那迷恋低级趣味的浪漫主义。他似乎早已看透我那颗执着于无聊事物,虚浮散漫的心。
我知道,他是一个带着坏人面具,内心却敏感细腻,容易感到寂寞的人。
他为我拍摄了数不清的照片。
在电通的摄影棚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连续一周都没有换洗过、充满汗味的T恤。有时在拍摄过程中,我渐渐摆出一些不文雅的姿势,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有时我被要求带上遮眼罩,只穿一件长衬裙,坐在竹凳上。有时,按照他的指示,我光脚穿着木屐从地铁月台的厕所里出来。现在回想起来,感到自己当时竟敢去做那些愚蠢的事情。
但是,他是敏感而纯真的。
他将沉睡在我心中,我非常喜欢的那个我,挖掘了出来。
如果没有遇到他,也许我就这样毫无觉察地度过一生。如果我和一个感受力极其普通的男人结婚,也许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度过一生。
在他身旁喝酒的时候,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以备随时都可能听到他那一句“回去了”。
无论何时,只要听到他说一句“回去了”,你就得说“好的”,然后从容优雅地站起来,随他而去。
这看上去似乎很难做到,但实际并非如此。只是当他说“回去了”的时候,如果他的搭档在一旁磨磨蹭蹭,或在一旁不停劝说“可是我说,你呀,这里只是一个….”,这样做只会伤及他的面子。只要在心里牢牢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夫妇之间是需要多多交流的。也许,夫妇都拥有各自不同的情感,我只是不想失去能够敏锐地把握对方感情变化的能力。
我和他生活了十几年,常常会觉得他是个非常可怕的存在。这都是因为,他是个手持相机的男人。
当我沉溺在快感的波浪之中,歪着脸,扭动着身子的时候,他却冷静地按下快门,并说道:最近屁股上长皱纹了呀!(这个人是不是总这样冷静地注视着我的身体?)
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毛骨悚然之后我的反应,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有意思,那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情交织在一起。
我再也不想拍照了,再也不想公开自己日渐衰老的肉体了。
如果不拍了,我会感到寂寞的。不过不再被他那或让自己兴奋,或让自己情绪低落的照相机瞄准的话,我可能就完蛋了吧。
总觉得,后一种心情,有相当大的受虐倾向。我们既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又是拍摄和被拍摄的关系。既然我已经如此深刻地经历了我们之间这种双重的深厚的关系,那过去的简单关系,可能就很难再令我满足了吧。我好像有这样的担心。
我想我也可以这样,“今天要去见朋友,会回来的稍微晚些”。只说这么一点,至于和谁见面,要去哪里等细节问题统统不说。
因此,和朋友在酒吧约会,喝鸡尾酒,吃饭,饭后又开始品尝各种各样的美酒,就这样一直开心下去。当突然意识到该回家了,已经是凌晨三点,过了关大门的时间了……
我的门限是凌晨三点。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丈夫就开始对我超过门限回家一事进行说教了。
作为我来说,回家晚了固然不好,但我早上仍能按时起床准备早饭,并没有对日常生活造成什么影响,这样不也挺好的吗?这是我的想法。
“照你这么想,因为没有给家庭带来什么影响,所以即便是在外风流一下,也无大碍了?”丈夫突然态度严肃起来,他的不满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内心不可爱的一面显现了出来。
“老是那样只顾自己晚回家的话,那我也要乱来了,大家都各自随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怎么样?”
丈夫及其冷淡的语气令我微微一怔。
我的情绪低落下来,在之后去的日本料理店里,我也不像平时那样欢闹,只是默默地喝着日本酒。
“你这傻瓜,在想什么啊。有什么事需要如此严肃地冥思苦想吗?我只是吓唬你一下而已啦。”
不过,我的情况是,和我在一起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吃饭离不开电视的电视迷,整天披头散发的,总是要麻烦我帮他整理。而且整理完之后,我还得帮他刮掉后颈发际周围的胡须,和为他搓背,被称作书房的房间极其脏乱(在堆满杂志的一隅有死蟑螂),一个绝对不认可科幻和恐怖电影的正统派的电影爱好者,一个对白米异样执着的白米主义者,一个因为运动不够,叫他去健身俱乐部,但打死也不会去那种地方的顽固主义者等等。
这个不合时代潮流的落伍者,真的是摄影家吗?一个令人如此怀疑的旧人类。
感觉我们过着一种与表面上的都市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只有我们自己才会有的生活。
在开阔的露天浴池里,只有丈夫和我两个人。四周一片寂静,耳边只传来从身旁流过的河水的声音。
在家里,对两人一起进浴缸都不感兴趣的我,在这里却获得极大的满足。这里没有其他客人来,真是太好了,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真的有些忘乎所以了。
在温泉那样原始的场所,夫妇俩赤身裸体地浸泡在温和的温泉水里,平时不愉快的想法,不满、怨恨和辛酸,都会因此而溶化掉一些,不是吗?
人类有追求快乐低级散漫的本能。我们直接承认就好了,而且夫妇能共同享乐其中就更好了。比起两人背靠背睡在冰冷的双人床上,不如两人在深山的露天温泉里,沐浴着阳光,坏笑着泡着温泉这样,让人倍感有人情味,也更丰富、更快乐。
这是我一直想追求的东西,我可不想我们成为干巴巴的、枯寂无味的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