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从天空直劈而下,空荡荡的山谷里一棵百年老树瞬间被劈成两半,以不可抵挡之势朝地面砸去,那些还未来得及逃生的可怜虫被砸了个尸骨无存,还有山谷外无数的野草和野花,蔫蔫地等待着一场熊熊大火蔓延。被夏季雨水敲打而亡的落瓣在明晃晃闪耀的天空下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它们挣扎着抖落满身污泥,不屑地踢开不知天高地厚的七星瓢虫,顺着刚刚形成的沟壑一路向南,或被杂草堵住失了前程,或侥幸畅通无阻一路高歌,而后又“啪嗒”一声沿不规则的洞口坠落,重重地落在那棵中心烧焦的老树身上,抬头望天时,黑夜重占了天空,只剩雨声在谷中回响。
从文竹县火车站南下沿清平山脚前行五公里,再经马尾河边走上二十分钟就进入四方镇。道路狭窄的水泥路上挤满了骑自行车赶场的、担挑子卖菜的、驮谷子打米的……道路两边是绿油油的秧田,被田埂划分成端端正正的长条形,水田里的秧苗在烈日的照拂下显得有气无力。有些聪明的人家,还会沿着水田边交叉种上酒谷,等谷子一收,酒谷一割,新米新糯米粉就都能吃上了。
杜拐子背着背篓手拄一根烧火棍从玉米地里钻出,早上九点多,阳光已然立在半空中,闷热和潮湿交杂使人走上几步就感觉脚底湿漉漉的。杜拐子习惯了抄近路,他在村里纵横交错的小路上稳稳当当地往镇上赶,穿着军绿色胶鞋的双脚健步如飞,使人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右脚残疾的人。有那么一刻,烧火棍都显得多余了。他的背篓里装了两只母鸡,双脚被干稻草捆绑完全动弹不得。一只鸡的眼睛紧闭,仿佛早就预示了生命,毫无畏怯地奔赴刑场,另一只则时而尝试扇动翅膀,时而咕咕叫上两声,在窄窄的背篓间做着于事无补的最后挣扎。杜拐子一听到母鸡不安分,就会停下来,一只手拄着烧火棍,另一只手往背篓上拍打几下,说:“安分点,狗东西!”以示警戒。
钻出玉米地,面前就是通往场镇的一条路,路的另一端则是文竹县和绵延不绝的清平山。今日逢场,路上人很多,有些非要开着破旧汽车赶场的人被成群结队的农民惹得恼火,刹车一踩气冲冲地打几下喇叭,见没人理睬自己,又摇下窗户冲着前面几个边走边聊的老太太骂上几句:“让开!让开!撞到各人背时!”
杜拐子正欲跨过玉米地和水泥路之间深深的沟壑,被突如其来的喇叭声惊了一下,左脚没踩稳,好在他费了好大的劲握紧烧火棍,这才使自己免于摔倒在田里。“狗东西!给老子吓死了!”他把滑落的背绳往上一提,抖了抖膝盖上的灰和土,跟着沿路而来的大部队慢悠悠地往场镇走去。
杜拐子并非天生残疾,要说此事不得不回到十二年前。日光正强烈地照在麦地里,空气炎热地感受不到一丁点风。田野阒然,唯有杜拐子手里的镰刀与麦杆碰撞发出“呲呲”的声响。面前这片已经割了一大半的麦田是家里最大的田地,将近一亩,土质差,离水远,收成总是比别家差上那么一些。要在以前,杜拐子早就随大流把麦子收了,但今年雨水足,他想着多长几天稳稳长势,等其他家麦子收好都晒干了,才戴好草帽提着镰刀往田里走。一大半的麦子被他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田里,每一把麦子的重量像是被称称过般精准无误,等他全部割完,就准备和婆娘一起拖着方方正正的打谷桶来田里进行第二道程序——打麦子。金黄饱满的麦粒被他轻轻一握,乘势就落在了地里,等下一次被抓起往桶里一击,又有不少麦粒不安分地落下去。杜拐子的动作麻利迅速,不一会儿,一排麦子就被收割干净。他立在田边,将镰刀往秸秆上一扔,弯腰端起田埂上的搪瓷杯,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水被日光晒得温暖,他刚擦了擦嘴,又感到口渴难耐。杜拐子取下草帽往脸上扇风,微弱的风也使他心满意足。远远望去,整个田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秸秆丛生的麦地里,活像一个稻草人。再往远了看,能看到清平山,如蛇般蜿蜒盘旋将整个四方镇紧紧包裹。
杜拐子原名杜水,出身时算命的说命里缺水。杜水赶在七十年代初出生,日子就像锅里干瘪的胡豆越炒越黑。但等杜水长大后再去想以前发生的事情时,却完全不记得了,他还留有印象的大概就是跟着父亲屁股后面,一边捻着狗尾巴草,一边单手扛扁锄,走到属于自己的田地里每日耕作,有时他被安排去锄杂草,有时被要求把田里的碎石挨个掏出。他不明白,这地里的石头到底是何方神圣,弄了几十年,还是源源不断地长出来。
杜水结婚的头一年,正在村口放牛的父亲因突发心梗溘然长逝,半年后,母亲又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倒在了村西的深泉里溺水而亡。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刚过二十的杜水一下子意识到了何为生活。他卖了那头跟了父亲好几年的牛,又凑了些钱交给媒婆只望自己能够寻一门亲事。等了两个来月,终于等来了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婆娘。此后杜水夫妻俩守着一亩多地过活,他一有空,还干起小工,帮修房子的和泥盖瓦,帮镇上的煤炭厂送煤,甚至给办丧事的人家当杂工,他也绝不推脱。要说起这日子,在杜水有限的词汇里,只能用“凑合”二字形容,他常常朝人家说:“凑合凑合就行了。”可婆娘无法生育却成为了他生命中无法凑合的事情。
他先是找来了同村的刘神婆,后又请来了替自己取名的神算子王瞎子,统统无果。等卖了谷子存了点钱,他毅然地领着婆娘去了文竹县医院找大夫,东检查西检查,钱花得差不多了不说,得到的却是“不孕不育”四个冰凉凉的大字。“呸!庸医!我就不信我杜水后继无人了!”走出县医院,杜水领着婆娘去马路对面的米粉店吃了碗粉,他趁机向店老板打听是否有门道。这一问一答中,杜水终究还是被自己套进去了。之后的两个月里,杜水花光了自己最后点积蓄,分三次买回了一大堆草药,说是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就连死人吃了也能起死回生。卖草药的说的天花乱坠,一字一句地触动杜水的心魂,在他快掏出钱的那一刻,信誓旦旦地保证,凡是有假,天打雷劈。此话一出,杜水彻底信服,乐呵呵地提着用大红袋子装好的草药回家。每日清晨熬一次,把水倒掉,再熬第二次,反复煎熬三次,又加新药材。一周一疗程,一个月起效用,不出半年准能药到病除,神清气爽。自从婆娘开始喝药后,杜水也不去帮工了,守着家里仅存的几只老母鸡过活,偶尔揭不开锅,就去隔房亲戚李德富家借点米面。
“要我说还是想想办法去领养一个,天天喝药喝坏了咋办?”李德富取出铝盆,从米袋子里瓦了两碗米,正要拿毛线把袋子口扎紧,听杜水回答:“别人家的哪有自家亲,再说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见李德富把米袋松开,又舀了两碗,没有说话。
“以后缺啥子跟我说,别客气,都是一家人,当年要不是你妈,我怕是……”李德富曾经听母亲说,当年多亏了杜水娘给自己喂奶水,要不然自己早就归天了。李老娘在世前总爱在他面前唠叨,说些能帮衬就帮衬,能出力就出力,都是穿一条裤子,喝一口奶长大的之类的话,久而久之,他也就把杜水当成亲兄弟一般对待。
杜水接过铝盆,看了看李德富家的黄土房,墙角蜘蛛网密布,凹凸不平的墙面上还有一些虫钻的洞密密麻麻地遍布,稍微用火一烧,仿佛就有无数只恶心的虫卵溢出。在靠近窗户的角落里,堆满了晒得干透的玉米粒,玉米粒上,叠放着几包困好的蛇皮袋,里面像是装着面,又或是糠。李德富家的房子年成已久,从大门进来是一个小院子,院里种了一棵核桃树和一棵枣树。在树下则是用篱笆编织起来的鸡圈,几只老母鸡正蹲在土坑里孵蛋。屋子共三间,一间正厅,摆放了一张方桌和四根板凳,正对门的墙上挂着“天地君亲师”条幅,三根快燃尽的香歪歪斜斜地立在小坛子中间。左右两边分别是卧室和灶房,杜水端着铝盆从灶房出来,反复说了些感激的话,见李德富婆娘还没有回来,便匆忙而去了。
田间沟壑里的水草把日子拧成一股绳,轻轻一拉,断成两节。不知道名字的草药在炉子中间发散出令人反胃的气味,这味道迎来送往新生的太阳和满天的星辰,在杜家上空盘旋了两个月之久。某日清晨,家里的老母鸡忽然死亡,杜水把它从圈里捞出,烧了一锅热水去毛取血,再切成小块,做了几个月以来最美味的一顿午饭。“今后不喝那玩意了。”他把一只鸡腿夹到婆娘的碗里,淡淡地说道,言语间丝毫没有因之前乱投医的行为而悔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大拇指上还有个鱼修子,正死死地割据着他的血肉,他转身进厨房,脚步看着有些沉重却也轻快。瓦罐里还有最后一副药,还能再喝一次,但他却端起罐子朝屋外的小沟边走去,哗啦一声,草药混入了污浊的沟里,被另一种气味覆盖。此后的十几年里,杜水一直没有孩子,这件事就像未成熟的果子久久挂在树上不能坠落,任凭旁人怎么劝说,他也无法走出阴影,只能把日子揉碎了再过。
杜水捡起镰刀,刀口已经生锈,但好在割起麦子来还算锋利。今年雨水较多,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大雨,雨水的痕迹在田里湿漉漉软趴趴的泥土中显现出来,尤其是沿田垄的那一顺,脚一踩就轻易地陷下去,沾的一鞋底泥。刚才的大太阳就在他往前走的一步中渐渐隐去,不远处的高坡上,几只山羊不知何时出现正围着一颗老榆树转圈。他把草帽戴好,一手扶麦秆,一刀迅速割下,再从中抽一根麦子用它将这把麦子捆好扔到脚下,又反复如此。
割完一排,杜水直起身子扭了扭脖子,阳光已经快完全隐去,天空中浓厚的乌云占据了一大半,剩下的是些寡白寡白的云层,在云层之下,高坡上的几只山羊已经不见了。杜水心想,老天爷终于眷顾了自己,给干渴疲乏之人以清凉,在这美丽的麦田中埋葬他的劳苦。就在他欣慰的瞬间,土地忽然摇动,旁边的搪瓷杯被震得滚到了秸秆中卡住了。紧接着远处一间用来守水和发电的茅草屋轰然倒下,眼睛再一眨,大沟边上的石拱桥也碎成了一块块砸在水中。颓圮之势不可阻挡地席卷整个村子,杜水抱头蹲在麦地里,不敢再过多地去猜想。几秒钟后,他听到人声,鼓起勇气抬头往村庄一看,不少裸着上身的男人往路上跑,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一群吓得容颜尽失的女人。他想起了自家婆娘,眼神快速地在人群中搜罗,没有找到。震动仍然在继续,人群和世界都吵吵闹闹,他心里越发不安,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踩着麦秸秆往家里跑,每跑一步,麦秸秆凌厉的刺就透过裤脚扎在肉里,又痒又疼。唯一的石拱桥早已断裂,杜水只好手扶水杉下到河里,淌水而过,爬到大路上。冰凉的河水搜刮他的每一寸肌肤,那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断枝枯草以及塑料袋、化肥袋从他身边流过,他小心翼翼地使自己站稳,河底的玻璃碎片和石头竟然纷纷避开,这时,他有些感激自己的名字了。走到河对岸,杜水撑着水杉往上一爬就到了大路上,他看着惊慌失措的人群,顾不上说话,匆忙往家里跑。还没到家门口,震动停止了,一路狂奔中,杜水听到了一个词——地震。他知道这东西,当年听村人们说道过在北方的某个地方也发生过地震,很多人因此丧命。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加快步伐直接从竹林穿过跑到自己屋后,再沿墙角根踩着自己种的那一溜藿香跑到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