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十几岁时,和我爸战火不断。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说了两句话不到就吵起来,有时候甚至大打出手。我看到爸爸的拳头落在哥哥的头上,妈妈在一旁阻拦,在我眼中,我家的战争就是世界大战。我生爸爸的气,为哥哥难过,可怜我的妈妈,我很不安。
我的父母是知识分子,虽然没有家长式的独裁与专制,但也没有开明到足够理解孩子成长的烦恼,理智并有智慧地帮助孩子解决青春期出现的诸多问题。
我比哥哥小三岁。慢慢地,我开始明白哥哥所说的苦闷。同样,对于我的青春期不安,因为没有父母的理解和帮助,我心中也很苦恼。可我是女孩子,我没有男孩那些激烈对抗的基因,只能用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反抗。
我逃过几次我不喜欢的课。用沉默对抗不满,偷偷看小说来缓解父母给我的学习压力。终于有一天,我情绪爆发,和妈妈大吵一架,在严厉的责备声中摔门而出,深夜跑到外面去发泄自己的愤怒。
夜黑黑的,我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走在一个又一个明晃晃的路灯下,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妈妈追出来,劝我回家,可我执拗地向前走着。看到我这样,妈妈不敢再强迫我了,就陪着我走。
现在的我早已忘记那年跑出家门的具体原因。只记得那天夜里,我和妈妈走了很久。风很大,我们都没来得及穿厚衣服。最后,妈妈说了一句,太冷了,我们回家吧。我眼泪就开始流下来,默默和她回了家。
那个时期,我的家像一个灰灰的网。每次回去,好像在自投罗网一样。那种不自由,让人心悸。
我在我的同学身上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青春期叛逆。
他们在街头打架,拿着菜刀追人或被人追;她们和老师争吵,旷课逃学,谈恋爱。
然而一天天,所有的人都在长大,最后也都长大了,哥哥,我,我的同学。
我们告别了青春,那些让我们反抗的力量也突然消失了。
我们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就被按部就班地推向大学,再迷茫地走进社会,淹没在迎面而来的生活湍流里,然后被眼花缭乱的时代裹挟着向前。青春只有一次,告别青春,我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也不会遭遇那些成长的烦恼了。
时过多年,我做了母亲。我的儿子在慢慢长大,长到十一岁了。
开始叛逆。
经常和我唱反调。所有在大人眼中该做的事,到他那里,都扭曲变形。他要穿他喜欢的衣服,吃他钟爱的快餐。钢琴不练习,中文不主动学,衣服袜子扔在地上,打游戏迟迟不停,剪头要怪异的发型。和他说话,一个“不”字就本能地张口冒出来。
我家里开始有了战火的苗头。很多时候,我试着理解他,尽量灵活处理,但有时候没时间解释,或者我失去了耐心,结果怒火发作,矛盾激化,大人孩子都气得不得了。
我不知道是我有问题,还是我生的这个孩子有问题。
作为父母,每一年,孩子出现的变化对我都是挑战,现在尤其如此。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些问题。
我意识到我需要学习。我向有经验的家长请教,和有类似情况的朋友聊天,参加有关讲座,希望从中得到启发和指导。
我想起了我和哥哥曾经的青春期。
我似乎又回到当年那个战争不断的日子里去。
儿子在长大,再过一两年,他就十二三岁了。他的身体会有改变,他的头脑会有更大不可思议的变化。那些独立意识不可阻挡。
不是我们的建议不好,不是他专门和父母作对,他只是在认识这个世界的过程中,在寻找他的声音,并让世界听到。
他会有来自学习和交友方面的压力,以及成长带来的困惑。他说的做的对错与否并不重要,也根本不能用对错来衡量,他需要的是有人倾听。
作为父母,作为有更多机会听到这些声音的人,如果不给他表达的机会和空间,他会关闭和我们的沟通,选择其他方式来表现他的逆反,可能是我们不希望的方式。如果,有些结果会伤害到孩子本身,则会影响他的未来。
若干年后,我和昔日同学聊起孩子。他们讲读初中的孩子如何任性如何不听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恍惚觉得世界荒唐。
当年那些叛逆的孩子已然步入人生正轨。认真工作,养家教子,好好过着日子。他们的眼神没有了那些桀骜不驯的光芒,脊骨也不再挺给父母老师捶打。那些光芒和脊骨已经完好无缺地传递给我们的下一代了。
那么,当初被压抑压制的我们有没有想过,那时的你我身处怎样一个世界,心中想的是什么,又希望从父母那里得到什么?然后,站在这些正在成长的孩子的角度,多理解他们,陪伴他们飞过青春期,平安着陆?
我们能做的,只有陪伴,给他温暖。就像那个夜晚,妈妈轻轻一句,天太冷了,我们回家吧,我就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