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之狼

    极北之地的极昼并不好过。天白灿灿一片,没有一朵云,太阳的光直剌剌的照着地,没有一点点遮蔽和掩盖。阳光刺目,却了无温度。地上的雪不会因为太阳的直射融化半点,依然扎扎实实垒了半米高。有的地方倒还算松软,一脚下去一个印;有的地方已经被冻硬了,被人踩成滑溜溜的冰,偶尔不注意摔倒,疼痛就会从尾椎骨一直传到天灵盖。

    地上的雪白茫茫,刺得人眼睛痛。天上也白,刺人眼睛。

    尤里觉得自己逃不掉了。

    天地都太白了,白得毫无藏身之地。他跑了多久已经不太记得了,他眼睛被眼前的白刺得发干发痛却又干涩到流不出一滴眼泪。他的表情麻木,冷风冻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发红发烧,像被人拿着刀片一层一层刮开。他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从松软的雪地里吃力地拔出来,还要小心提防不能摔倒,因为他不确定如果自己摔倒了还能不能再爬起来。肩膀上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破留下的伤口骇人,但早已感到麻木,血肉被过低的温度冻得结了一层薄冰攀附在他的肩上,但所幸已经不再流血了,倒不会暴露他的行踪。

    他感觉不到那个人的气息了,许是他已经走了,也许是温度太低,他太累,血的味道太浓,蒙蔽了他引以为傲的嗅觉。

    但他还是不敢停下。

    谁知道他如果停下会发生什么。

    可是太冷了,也太累了。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跑这么远。冷空气顺着他的鼻腔灌进肺里,喉咙像塞着一团棉花。他终于还是跑不动了。


    “我回来了。”

    尤里推开小酒馆的木门,门上挂着的一串铃铛随着他的动作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把自己的弓箭放在门背后,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向吧台走去。

    “欢迎回来,尤里。”皮肤泛着古铜色金属般的健康色泽,身材曼妙的吉普赛女人从吧台后面的小厨房里走了出来,笑意盈盈地接过尤里随手脱下的外套,“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教授和托里呢?”

    “教授说他还有研究资料没有规整完还要加一会儿班,托里在停车,应该一会儿就会进来了。”

    话音未落小木门就被粗暴地推了开来,一个健壮的,约有两米高的大块头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阿斯托利亚!饭做好了没有啊!我快要饿死了!”

    叫做阿斯托利亚的吉普赛女人翻了个白眼,从厨房里端出刚刚煎好的两份牛排,香浓的食物气息霎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呼啊——果然还是家里好,阿斯托利亚做的牛排真是人间至宝。呐呐,阿斯托利亚你猜猜我们今天都干了一些什么?你绝对想不到——”叫做托里的大块头男人冲到吧台边坐下,一边享用晚饭一边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给阿斯托利亚边比划边说道:“我们端了一群吸血鬼的老巢!甚至宰了一个高级种。嚯,你当时不在场,不知道尤里有多厉害,他的箭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想当初捡回来的时候还是个哇哇大哭要妈妈的小狼崽子呢,嘿嘿。”托里边说用左手狠狠搂了一把尤里的肩膀,与此同时右手也毫不懈怠地往嘴里送着牛排。

    “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不要对人家尤里动手动脚的!”阿斯托利亚打掉了托里搂着尤里肩膀的左手,转脸笑意盈盈地看着尤里,“饭够吃吗?不够的话我再去做一份。”

    托里: “欸欸,我也要我也要!”

    阿斯托利亚:“闭嘴。”

    尤里看着斗嘴的阿斯托利亚和托里终于忍不住在嘴角偷偷绽出了一个笑容。

    尤里本来应该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的。他本来应该待在那里,待在家乡,和爸爸妈妈和族人们在一起,传承狼人的荣耀。而不是像这样,待在法国巴黎的一间秘密的小酒馆里,和一个美国男人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吉普赛女人待在一起从事秘密的猎杀吸血鬼的活动。

    如果吸血鬼们不曾去过西伯利亚,不曾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理由屠杀了整个村子的话。如果尤里不曾是整个村子唯一幸存的狼人的话。如果教授不曾去西伯利亚考察并搭救了体力不支的尤里的话。

    尤里闭上眼睛,耳畔还是托里和阿斯托利亚如同幼稚孩童一般的争吵。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木门上铃铛的声音再度响起,一个身着黑底金红龙纹唐装的儒雅男子缓缓从门外走进。他半长的发妥帖的束在脑后,面容白净儒雅,进门时身上裹挟着巴黎冬日寒冷的空气和幽幽一股檀香。

    “齐教授,您回来了。”阿斯托利亚凑上前接过被称作齐教授的儒雅东方男子解下的围巾,一边递给齐教授一杯温热的茶。

    “谢谢。”齐儒斌淡淡勾起唇角一笑,接过阿斯托利亚递来的茶,“研究有了新的发现。多亏了尤里带来的那只还剩一口气的小蝙蝠。我从它身上提取出的血清发现了一种跟以往吸血鬼血清样本里不一样的东西。这也许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他放下茶杯盯着坐在吧台角落的尤里平静的脸挑了挑眉继续说道:“包括它们为什么要去西伯利亚,为什么要去……星镇。”

    尤里倏然瞪大了眼,他死死盯着教授微微眯起像一只狡猾的猫一样的眼睛。

    “当然啦,研究总是需要耗费心力的一个漫长过程。我想我还需要更多、更多更多的小蝙蝠。”齐儒斌看到尤里的反应满意的笑了笑,继续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颔首饮茶,不再与尤里有任何视线接触。


    从直升飞机机舱往下看去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雪原。这种俯瞰的角度可以明明白白看见底下这片雪域此时此刻在发生些什么。而这片冰原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生灵,没有人烟。

    直升机逐渐降低飞行高度,在一片冰丘中找寻着较为平坦的一片地方供其降落。飞机螺旋桨的轰鸣声逐渐变缓、停止。尤里摘下脑袋上的降噪耳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白色世界。

    熟悉是因为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在星镇所有长辈的关怀爱护下度过了他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童年时光。

    陌生却不仅仅是因为他已经有十年没有再回到这片养育自己的冰原,更是因为,这里和他记忆中的样子截然不同。

    记忆里星镇虽然地处极寒之地,可每个人都能歌善舞善良热情,每天都如同过节一般热闹,每时每刻空气里都洋溢着愉悦的气息。三三两两的孩童在一起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阿妈们会聚在一起或者用阿爸们猎来的野兽皮缝制衣物或者烹饪着美味暖身的佳肴,阿爸们有时候会去打猎有时候就待在镇里弹着琴唱着歌喝着酒吃着肉,年事已高的族长们则会端着一杯暖身的奶茶坐在暖和的帐子里边喝茶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在星镇的每一个人。

    而现在。他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除了雪,就是雪,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复存在。

    星镇,和里面的所有人,所有建筑,所有快乐,所有欢声笑语和所有生活痕迹都一起,被埋在了这片雪地之下。

    尤里感觉鼻头有些酸,眼睛却干涩得可怕。已经没有眼泪了。在八岁那年,所有的眼泪就已经全部流尽了。

    托里粗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白色大地仿佛与生就俱来的沉默,他擤了擤鼻涕,“这片地方什么都没有,白得刺眼睛,冻得人怪难受的,我真想不通那群吸血怪物到这儿来干什么!”

    “对啊,所以,这里肯定有点什么能够吸引到那群小蝙蝠的地方。”齐儒斌紧了紧外面套的狐裘大衣,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不然也犯不着大老远从世界某个阴暗角落召集起一群蝙蝠过来,甚至不惜两败俱伤的后果也要来毁灭掉一个狼人聚落……”他转头看了一眼尤里,“那么,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尤里却仿若压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一样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齐儒斌自觉无趣也没法再从尤里嘴里套出任何话来,不由得暗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自从他十年前捡到这只身受重伤的小狼崽子的时候他就没怎么信任过自己。虽然自己救了他一命,不过自己的目的也不纯就是了。

    至少大目标是一样的。

    至少驱逐吸血鬼的大目标是一样的。

    只要目标一样,手段曲折一点也没什么。


    叶夫格拉斯蓦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眉心跳动得厉害。

    “您醒啦!一个长相稚嫩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拉开叶夫格拉斯床上的帷章。

    “嗯。”叶夫格拉斯瞥了那女孩一眼,系好身上衬衫的扣子,翻身从床上走了下来,“对了,海伦娜,那件事怎么样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您的莅临了。”被叫做海伦娜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跟上了叶夫格拉斯的脚步。

    “对了,我这次睡了多久?”

    “十年。但没关系,主人,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十年只是我们等待的时间里,十分之一不到的一段时间。”

    “嗯。准备一下吧。我们去西伯利亚,星镇。我们等得够久了,祭典也是时候开始了。”


    托里从雪橇上搬出了两顶帐篷并将他们熟练地搭建起来。夜晚的雪原温度极低并且潮湿,尤里从背包里拿出的柴火很快就因受了潮而很难被点燃,他试着用擦火石擦亮木头但并没有任何成效,他想通过钻木来取火,但也收效甚微。齐儒斌撑着脑袋懒洋洋的靠在雪橇上看着尤里手忙脚乱却怎么也打不着火的样子。

    “嗤。”齐儒斌终于没忍住被这个呆头呆脑的狼人少年逗笑出了声,“给。”话音刚落便向尤里抛去了什么东西。

    尤里稳稳接住齐儒斌抛给他的东西,他看着手里刚刚接住还带着齐儒斌体温的小小长方体铁盒子,他不解地皱了皱眉头,问道:“教授,这是什么?”

    “打火机。”齐儒斌终于舍得离开了那架雪橇,他挪到尤里旁边握住尤里的手引导着尤里用四指握住打火机再用大拇指按在打火机的一个边角,微微施力,打火机盒盖一翻一团火苗在铁盒子上方燃起。

    “!”尤里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现在巫师们已经能做到把咒术封印到物体里并且能让普通人类使用了吗?”

    “噗哈哈哈哈哈。”齐儒斌终于没忍住爆发出一阵笑声,他笑得倒在尤里身上,头埋在尤里肩窝仍然笑得在抖,半晌他终于直起身子笑意吟吟地看着尤里说:“小傻子,这个叫打火机的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巫师研制出来的,这小玩意儿就是运用擦火石的原理能让生火变得更加容易的我们普通人类的小机械罢了,这叫科学、创造,懂吗?人类就是这么厉害的生物哦,可以通过观察世界,透析到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律,甚至可以掌握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律利用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律,……从而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虽然你是身体能力比我们强大千万倍的狼人,但是千万不能小瞧我们哦。我们人类的力量,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大。”

    尤里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着爬上了他的背脊,他明白这股寒意不是来自过低的自然气温,而是来自眼前这个神秘莫测虽然救了自己养大自己但自己从未了解过的来自东方的清瘦男人。虽然长相文弱儒雅,身量纤细,但不知为何就是能给人如同万钧压顶般的强大震慑力。

    尤里没再多话,从齐儒斌手里抽出了自己握着打火机的手,他蹲下身子将木禾聚拢在一起,过长的发丝掩住他的侧脸看不清表情,他笨拙地操纵着打火机不费吹灰之力的点燃了那堆刚刚他无论如何都没法点燃的柴禾。

    齐儒斌看尤里也没再继续理自己,自觉没趣便又凑到托里身边想要帮忙搭帐篷结果却被托里以“博士太瘦弱了,连帐篷都撑不起来更别提搭帐篷了,别打扰我啦”的理由又赶回雪橇旁边百无聊赖地抓雪玩。

    夜已经深了,托里和尤里勘探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什么危险了便准备熄火睡觉了。可是看到帐篷只有两顶,托里以自己块头大为由独占一顶,剩下一顶帐篷里就只留有尤里和齐儒斌面面相觑。

    说是面面相觑,但其实感到尴尬的大概只有尤里一个人吧。齐儒斌倒没说什么,他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背对着尤里躺下了,尤里盯着背对着他睡觉的齐儒斌的背脊看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也躺下睡了。耳畔传来齐儒斌轻微但又均匀的呼吸,令尤里莫名感到安心。很快,一阵倦意袭来,在迷迷糊糊里尤里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十年前的事情。


    那天家里轮到尤里去放羊了,只有尤里一个还有家里的一只叫奇奇的哈士奇雪橇犬,兼牧羊犬。姐姐和弟弟留在村落休息,妈妈在给尤里缝制他过年要戴的新围巾,而爸爸和其他阿爸们都被族长叫到了星镇最中央最大的金红帐篷里商议事宜去了。

    尤里有点委屈地嘟起了嘴,拿手上草编的小鞭子抽着地上的雪撒闷气。明明以前每次出去放羊都是跟爸爸一起的,但偏偏今天轮到自己的时候爸爸要去开会。也不知道开什么会,这么重要。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思转的快忘的也快,跟奇奇玩起来就把什么都忘到了脑后。

    那天是极昼前的最后有夜晚的一天。

    尤里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一想到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白昼尤里忍不住放慢了回家的脚步,想再多看一眼接下来有几个月都将再看不到的夜晚。

    在距离星镇还有差不多一公里的时候,尤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空气里不是只有雪的清冷气味,也没有平日里会从星镇飘过来的阵阵酒肉香气,但却又一丝炭火烧焦的味道混杂着一股奇怪的之前没怎么闻过的铁锈气息。

    尤里毕竟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天性敏锐的直觉让他的心脏擂鼓一样地跳着,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猛烈不安跳动发出的声音。他抿着唇,定睛往星镇的方向看去。狼人强大的视觉让他看到了来自星镇的一丝红光。

    着火了吗?

    尤里心里有点慌。这里太冷了,生火都很难生起来,要是真的着火了……那绝对是一场能够烧掉方圆几十里的大火。

    尤里攥紧手里的小鞭子,跨在奇奇身上,催促鞭打着奇奇飞速往星镇的方向跑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他至死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是火。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天空,染红了大地。

    是血。

    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尤里的鼻腔剥夺了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嗅觉。

    是吸血鬼。

    几十只背后生着蝙蝠翅膀长相阴森可怖的怪物呲着尖利的长牙,它们血红的眼睛里没有眼白,血液侵染着它们的尖牙和身体,它们站在血泊上面,如同世间最为阴森可怖的修罗。

    是死亡。

    他看到自己的同族们面朝下倒在血泊里,手指扔在抽搐。他看到自己的同族化出狼形发狠地把吸血鬼拦腰撕裂吸血鬼瞬间化为一抔灰尘不复存在。他看到——他看到妈妈。妈妈倒在血泊里,仰面躺着,手里仍紧紧攥着他本来原定会于新年拿到的新的围巾。

    “妈妈!!!”尤里哭叫着向母亲的方向爬去——他第一次遇见这种混乱的场面,他的手和脚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的腿已经软得站不起来了。

    “尤里……我的乖孩子……快……快走!”妈妈看到了尤里,她用尽气力向尤里摆手示意尤里快逃。而她剧烈的动作吸引到附近一个吸血鬼的注意力。

    尤里的视线被血红色占满了。甚至有几滴血液溅到了他的脸上。他闭上了眼睛。

    另一个吸血鬼朝他俯冲过来并一口咬住他的肩膀。与此同时,尤里感到被咬住的地方被狠狠撕扯了一下又松开了。尤里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周围。吸血鬼被奇奇撞出去了。奇奇死命要住吸血鬼的半截翅膀,吸血鬼发出可怖的鸣叫。

    尤里突然反应过来。他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死命地往星镇以外的方向跑。有一两只吸血鬼注意到了他,它们从后面追了上来。尤里不停往前跑不断往前跑,直到失去意识。

    醒来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齐儒斌。

    彼时齐儒斌还不是教授,只是一个来西伯利亚考察的学生。他告诉尤里他在勘察地形地貌时捡到了昏迷在半山腰的尤里,并救了他的命。

    尤里只会戒备地瞪着齐儒斌,问什么都不答给什么都不吃。最后还是阿斯托利亚出面,凭着吉普赛人仿若天生就有一般的自然亲和力取得了尤里的信任。

    齐儒斌得知尤里之所以会一个人逃在外面是因为吸血鬼时,表明自己的夙愿亦是斩杀吸血鬼并问尤里愿不愿意跟在他身边。

    尤里同意了。

    这就是尤里在成为一个吸血鬼猎人之前,作为一个狼人的所有回忆。


    叶夫格拉斯来到地下室,整个空旷的大厅只有最中间一根青铜色的半人高圆台。圆台中央放着一个棕色金色纹理的盒子,盒子开着,里面放着一枚鸡蛋大小的石头。那石头通体透蓝,散发着蓝色的荧光,期间波光粼粼似蕴藏着极大的能量。

    叶夫格拉斯近乎痴迷地看着那枚被郑重放置的蓝色石头。半晌,他走上前,先是虔诚地跪伏在那青铜圆台前的地板上,他低下头吻了吻面前那片地面,再以跪着的姿势挪动到圆台前。他双手把那盒子从圆台上拿了下来,郑重地扣上盒子。他站了起来,转头对一直站在地下大厅门口的海伦娜仰了仰下巴。

    “启程吧。”


    一种奇怪的病毒席卷了整个吸血鬼世界。染上病毒的吸血鬼会无差别攻击所有人畜,甚至同类,他们不再听从血亲和亲王的命令 ,他们只会屠戮。与此同时他们的寿命也大大减短,并且死后将会化作空气而并非粉末。被袭击的吸血鬼也会感染上这种病毒,一直无差别攻击其他个体,至死方休。

    叶夫格拉斯刚刚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亲王。

    他的部下中有人患了这种疾病,并大范围攻击其他吸血鬼,致使伤亡惨烈。

    叶夫格拉斯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元老休憩的洞窟,洞窟终年阴暗无光,用作照明的是几簇闪着幽光的紫水晶。元老们以蝙蝠形态倒挂在洞窟的崖壁上。漫长的休憩使他们反应变得更加迟钝。

    “叶夫格拉斯。”其中一只老蝙蝠嘶哑着嗓音喊着来者的名字,“我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

    “那么,请问您有什么指示?”

    “这是吸血鬼有史以来面临的最大的一次难题。”

    “但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你知道。”

    “我们的意思是——”

    “这就是命数了。”

    叶夫格拉斯低着头,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拳头,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你们的意思是——就这么,什么都不做等待死亡降临就好了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恕我无法苟同!”叶夫格拉斯转身走出洞穴丝毫不理会身后吸血鬼元老们的叫喊。一定有什么办法存在……只有坐以待毙,只有坐以待毙是最不可取的方法。

  他开始翻阅古籍,没日没夜,最终终于从一本书籍上得到了一条线索。“极寒之地,星星降落被群狼所守护的地方,群狼守护之物,乃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用,其名为星石。”

    之后便是尤里记忆里发生的一切,为了抢夺星石,他召集大批吸血鬼大肆屠戮,星镇被毁灭的同时,也有众多吸血鬼身负重伤。他本人亦因为狼人的攻击负伤,休憩十年,终于好转。

    就差最后一步了。在星镇向西十里的地方,有一个火山口。将星石投入火山口中,饮下被星石净化的岩浆,吸血鬼一族这没来由的病毒就可以结束了。

    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尤里一行已经在这里待了半月有余了。而不论是博士的研究还是发现吸血鬼的踪迹,都半点进展都没有。

    尤里拍落帐篷顶上的积雪,准备生火煮今天的晚饭罐头,他的动作突然迟滞了一下。他偏了偏头,皱起鼻子细细嗅闻周围的空气。有火的味道,还有……他倏地睁大眼睛,他闻到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来自吸血鬼身上的那股铁锈气息。他弯下身子握紧手边的弓箭。一旁堆柴火的托里注意到了尤里的异常,他和在一旁懒懒站着的齐儒斌交换了一下眼神。尤里歪着头搜索周围环境的声音,他听到了噼噼啪啪火焰燃烧的声音,还有“嘶嘶”的低语。他站直了身体,抓起弓箭径直向西方跑去。

    托里和齐儒斌坐上雪橇,催促雪橇犬跟上尤里。


    吸血鬼们站成两排站在火山口两边,中间空出一道两米长的过道。

    叶夫格拉斯走在队列最前方,海伦娜紧紧跟着他,娇小的身影隐没在他的披风后面。他的身后有四个吸血鬼抬着一个玫红色坠金穗的鹅绒软垫,那软垫上放着那个棕色的木盒。

    叶夫格拉斯站在火山口边,在沉寂的火山口边缘踱步。他凝望着沉寂火山口被石灰盖住的火山内部。明明是他期望了这么久的事情,明明一切还剩最后一步。他却犹豫了。

    “刹!”弓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叶夫格拉斯偏了偏头,躲过那道弓箭,但仍然被割断了一缕发丝。他眯了眯眼睛,转头看向来人。

    竖起的兽瞳和呲起的尖利兽牙让他明白了来者的身份。

    “小狼崽子?”叶夫格拉斯不以为意。他背过身去挥挥手示意海伦娜处理掉这个闯入火山口的狼人,“当时没杀干净。还有漏网之鱼,自己送上门来了?”

    尤里拱起背脊,眼瞳散发出一丝蓝色幽光,几丝白色的狼毛攀附上他的脸颊,不止牙齿指甲也开始疯狂窜长变得更加锋利。他绕开正朝他扑过去的海伦娜径直朝叶夫格拉斯冲去。海伦娜刹住脚步转身阻止冲向叶夫格拉斯的尤里,但却被一枚子弹打中肩部。

    她发出一声嚎叫,双目赤红向子弹来时的轨迹瞪视过去。托里手中的枪口还冒着一缕青烟,“哟,尤里。”他将枪举平枪口对准海伦娜的心脏,又是一枪,“这可是镀了银的铅弹。”

    周遭的吸血鬼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开始剧烈地骚动,一个高级种的死亡令它们惶恐。它们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反应,就在愣神的档口又有一两只吸血鬼心脏被铅弹洞穿倒在地上化作青灰。

    叶夫格拉斯意识到来的这几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好摆平的,不论这只小狼崽子还是那个拿着会冒烟并发射出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铁盒子的高大男性人类。除了那个男子,那个黑发的瘦弱男性,看起来就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只是一个羸弱的人类。他朝着高大男人冲去,男人好像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径直朝自己冲来,一时间竟忘了反应,射出的几枚子弹也被对方堪堪躲过,他从身后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刃想要抵挡吸血鬼的攻击却没想到对方在自己身前变换了方向捉住躲在自己身后教授的颈子。

    叶夫格拉斯扼住教授的脖子,又再次闪回火山口。他轻蔑地对着尤里和托里笑,“你们的同伴在我手上,如果不想他死的话……就滚开。”他一手擒着教授的脖颈,一手招来那个棕色的盒子,他轻轻将那块湛蓝的星石从盒子中取出,轻柔地捧在手心。

    尤里看到星石的时候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块闪着蓝色光芒的石头,后槽牙不受控制地死死咬紧。他的手紧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刺破他的手掌他却不自知,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抹蓝色。

    “真可惜,本来不应该这样草率的。”叶夫格拉斯转身将星石抛入火山口的中心,同时转手将齐儒斌一同抛入火山口中。

    尤里一愣,他后腿朝身后猛地一蹬却不是扑向星石,他抓住齐儒斌的狐裘大衣把齐儒斌拉回自己怀里,他背靠着火山壁一只手五指插入火山壁内,堪堪停住了向下滑动的趋向。但星石已经不可避免地落入火山口。

    那块蓝色的石头刚刚触及火山口的一层石灰便腾起一股蓝烟,石灰迅速瓦解蒸腾变为赤红的岩浆,岩浆碰到星石一同被染为湛蓝的颜色,但温度却丝毫不减甚至有愈来愈高的趋势。

    尤里蹬着火山壁爬出火山口。他把教授放到地上,然后转身盯着那蓝色的岩浆。

    叶夫格拉斯瞥了他们一眼,纵身跳入火山口。

    他被蓝色的岩浆淹没了。

    低级种吸血鬼们看着他没入岩浆。

    一瞬间原本喧闹的火山口变得安静无比。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打破这沉默。只有火山岩浆发出的噼啪声飘散在空气中。

    “愣着干什么?托里。有这么多低等小蝙蝠需要清理呢。”齐儒斌从地上撑起身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被沾上的火山灰,抬头对着目瞪口呆的托里笑了笑,“怎么?看着我干什么?这就完了啊。这就是最后了啊。”


    人类是吸血鬼的储备粮。

    如同家畜一般被圈养,被编号,被予取予求。

    齐儒斌抱着自己缩在角落,昨天死去的人类是姐姐,昨天是姐姐的十八岁生日,姐姐已经被养大了。姐姐被带了出去,割破手腕动脉放血,闻到血味的吸血鬼失去了神智,等它放下姐姐的时候姐姐就已经变作了一具干尸。

    他还小,不会被当作粮食,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只是储备粮。

    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也许是被吸血鬼杀死了,也许他是被父母抛弃了,但是不管怎样,从他有记忆起就只有被圈养的记忆。但姐姐不一样,姐姐是从外面的世界被掳来的,姐姐给他讲述外面的世界的样子,他稍微有了点活下去的希望。他想逃跑,他只想逃跑。

    今天是吸血鬼出去觅食的一天,留下来看押他们的只有一只吸血鬼幼崽,低级种。他握紧手里姐姐昨天被放出去之前塞在自己手里的银片,银片被姐姐打磨得异常锋利,他摩挲着银片。也不会再差了。反正都是死亡。

    他用手敲击墙壁,引来那只吸血鬼,他叫它走得更近一点,再近一点。银片割破了它的咽喉。他冲出了牢笼,他逃了出去。

    他被当地其他的牧民救了回去。他被养大,接受教育。

    他不断的学习,充实自己,他不断发表文章,做科研,不断获得更多的威望,并不断向外散播关于“星石”的信息。

    “星石”据说是从星星上降落下来的一块石头,散发着幽暗蓝光,有着治愈的功效。但只限于狼人,只有狼人。如果不是狼人而是其他的物种,只有灰飞烟灭的效果。

    他想要借“星石”杀掉吸血鬼。

    但他算错了一步,他没想到吸血鬼们会这么猖狂,不是以偷盗的方式获得“星石”,而是屠戮。

    是他放出的消息星镇有着星石,是他间接引导吸血鬼们奔涌向星镇,致使星镇毁灭的人,也是他。


    “那么,你要杀了我吗?”齐儒斌盯着尤里的眼睛。


    是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因为自己与吸血鬼的恩怨把毫无关系的星镇牵扯了进来。

    是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救了走投无路的自己,养大了自己,给予已经没有亲人的自己宝贵的一丝温暖。

    如果说不恨的话,自己死去的族人,在自己面前躺在血泊里的母亲,被血浸染的那条新年围巾。又算什么呢?

    如果说恨的话,眼前这个男人是拯救了自己的人,是与自己朝夕相处了整整十年的人。即使拉圆了弓,即使箭尖直指这个男人的胸口,只要一松手,这个脆弱的人类男性就会死去。所有恩怨都会结束。所有尘埃都会落定。

    “嗖——砰。”

    箭离弦破空的声音。

    什么物体落在地上的声音。

    尤里收起手中的弓箭,转身向着茫茫雪原深处走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极昼结束了。


    巴黎市中心与贫民窟相连的地方有一条小巷,一边通向富裕,一边通向贫穷。

    这条小巷深处,有一家酒吧。

    白天,在酒吧里会有商业大亨在这里享受闲暇时光或者商议价值上亿的买卖;夜晚,在酒吧里会有三三两两的流量汉在这里解决自己一天的晚饭。

    酒吧的侍应是个长相美艳身段窈窕的吉普赛女人,她抬眼敛眸的时候都自有一股迷人的风情;调酒师是一个身高两米的红发男人,身材健壮为人粗犷,同时也善良热情富有同情心,愿意与富人把酒言欢也愿意请他看对眼的流浪汉随意畅饮;酒吧的老板是一个长相清秀的中国男人,黑发随意束在脑后,身着黑底红绣龙纹唐装,一举一动都有着来自东方的神秘美感,酒吧老板不常说话也不常露面,偶尔会在酒吧的某一角落自己一个人端着一杯茶慢慢啜饮同时观察这个酒吧里的每一个客人。

    偶尔会有胆大自来熟的客人想要成为这家小酒吧的投资商会坐到老板对面和老板攀谈。

    “您难道就没有创造一个自己的品牌多开几家连锁店的想法吗?”

    “我不为了赚钱。”

    “您开酒馆不为了赚钱那么您是图什么呢?而且您这酒馆选址也不是很好啊,虽然这里距离市中心还算近,您要是搬到市中心去肯定会吸引到更多有钱有权有势的客人吧。”

    “我不会搬的,我不在乎能不能吸引到客人。”

    “那您到底是图什么呢?”

    “我在等一个人,一个我的家人。我很怕他回来会找不到家,所以我不会搬走的。我会在这里等着他,等他回家。”

    Alw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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