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涼了，我自小體寒，晚上老睡不踏實，像被窩裡藏了塊冰，輾轉反側，剛眯上眼，天又亮了。昨日也是如此，才使得今天渾渾噩噩，伏在桌子上便睡了過去。人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原來是真切的……

  我見到他了，我的小老頭，那個從我11個月便撫養我的可愛的老人，在夢裡他還沒有生病呢，身體硬朗，眼睛有神。那時我是極害怕他的眼睛的，總覺得嚴厲多於慈愛，而今卻十分想念他這雙眼睛也不覺得膽怯，多年不見，又出現在了我的夢裡。忽而像明白了莊公夢蝶的心境，我寧願相信此刻是真實的，就像他從不曾離開過我們。他和活著的時候，也沒什麼兩樣的，甚至更圓潤些，他一定過得好，祇不過還牽掛我們。

  可夢啊！總如泡影，來得絢麗多情，去得也決絕迅速。鬢角的發濕噠噠的貼在臉上，枕頭的袖子口也濕了一片。直起身來也久久緩不過神，想要努力回想我的小老頭，在夢裡都交代了些什麼，卻什麼也憶不起。他離開了幾年，留下的人便憶了他幾年，所以說呀，時間真是個包治百病的庸醫。

  外婆是陪他走過最長時間的人，他們的相處方式在今天有個很流行的詞來形容——女強男弱。下地幹活的往往是外婆，他就是帶孩子做飯。打我記事起，他倆就吵吵鬧鬧的過著日子。他是極愛喝酒的，無一例外，一喝必斷片，現在想來也甚是可愛。還記得有那麼一次，我是害怕到哭了的，他坐在電視機前邊吃邊酌，還嘟嘟囔囔，至於是如何開始的，記不真切了，兩人卻是動了手，他在外婆的胸口上留下了腳印，外婆操起椅子在他額頭上留下了傷。讓人無解的是第二天他全然忘了，還孩子似的埋怨外婆平白無故動了手。可他走的時候，外婆也是最傷心的，我從未見過她哭如此厲害，在此之前，哪怕他已經臥床，哪怕他已經半身不遂，外婆都沒有如此。可那天她抱著我不顧形象的，她的精神支柱沒了呀，眼睛通紅，淚滴在我的頸脖，燙到心頭。

  外婆總在回憶……

  外婆回憶她和我母親的故事，他是極寵我母親的。那時他還種田，每天都得喝，母親上學每天都領著兩毛錢和玻璃瓶，為他帶回農忙時的慰藉。玻璃素來脆弱，經不得磕碰，母親年少，哪能舉著瓶子安安分分走路。在半道上，拿著瓶子撞了硬石，母親很是機敏，磕掉底的瓶子，母親及時倒置，竟也生生的留回了半瓶酒！那日他的酒雖沒有足量，卻也沒有多說什麼。據母親回憶，母親也是害怕那雙眼睛的，雙眼一橫，頓使山水失色。可那日他是表揚了母親的，為了她的機靈。

  外婆回憶他與我的故事。他愛酒，我愛糖。他每每上街回來，我都把著他的籮筐，還美其言曰，幫外公抬，幫外公抬。實則是要找他帶迴的糖果，或是偶爾嬉樂時，背上籮筐討好似的說：“外公外公，你現在給我買糖，我以後給你打酒啊”，那時好不單純俏皮，他呢，總是抱起我說著：好，好。現在外婆總念叨：“把你帶這麼大，到最後啊，兩顆糖都沒有吃到。”每每心中發酸，是呀，我還沒有長大呢，他怎麼就走了呢？

  無處不在是他，處處不在也是他。外婆告訴我，我很黏他，割稻犁田時我都附在他的背上，睡覺也是要摟著。而今衹能是在夢裡或者回憶是偶爾提及，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還好不好，衣有沒有穿暖，酒有沒有喝好，看，我也在回憶他了。

  我幼時也有不少獎狀，但大多數會被貼在廚房，他說，廚房油煙大，牆壁不好看，得用紙糊一下。可是我唯一一張檢討書卻被他貼在了顯眼的堂屋，客人一進門，總會被它吸引，而我總會被問及此事，或是提的多了，記得不胜清晰。而是頑皮又好奇，不走尋常路，把弟，妹撇去，另闢蹊徑，沒有一齊到家，被他狠說了一頓，寫下檢討，還在用著鉛筆，也有部分詞語用拼音代替，卻洋洋灑灑寫了很多。至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寫過這類東西，害怕他又貼在另一個顯眼的位置，讓人論足，好不羞惱！

  他病了之後手腳便不靈光了，耳朵也聽不見，可心跟他明鏡似的。四個孩子都是他養大的，出院回家那日都走光了。我去看他，房間門是關著的，風透不進來，光也進不來，昏昏暗暗的。我口袋裡有塊巧克力，是偶爾才能吃到的糖果，我想分給他，他躺在床上頭偏著，看著我一步步向他走近。“外公，這個好甜哦，給你吃點”我知道他在努力，他想坐起來，卻衹是頭稍微昂起來離開了枕頭而已。我曾經的超人，現在連三歲娃娃都能做到的簡單動作都做不了了呀！他咿咿呀呀著，眼淚也掉了下來，外婆也跟著他哭，就對著他說：“是你不爭氣呀，都走完了。”我的外婆，我的外公啊！我们不想走！“從小帶到大都走了”外婆一邊抹眼淚，一邊對著他說“是你不爭氣啊，好好的得個什麼病呀”。我從未見過那樣的他，我把糖分給他一半，自己一半，放到嘴裡，好苦，以後再也不買這種糖了。

  後來他也好了些，能藉助柺杖走幾步，含混的說幾句簡單的話。可他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威風，殘兵老將，沒人再怕他，誰都可以和他大聲說話，瞪眼睛。那年我剛得了mp3，他每天都在想著好起來吧，每天都拄著柺杖繞著院子走，我把mp3的音量放到最大，耳機塞到他的耳朵裡，只希望他在繞院子的時候不那麼冷清清。他走過幾圈，我問她好聽嗎？眼睛彎彎的，流著涎對我說：“聽不清，祇有個什麼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我真的是十分不爭氣了，愛哭，可我知道呀，不能讓他看見。他眼睛不好，我流著淚，衹要咧開嘴，他就一定會認為我是在笑。祇有在這種時候才慶幸他的眼睛不好！他聽的那首歌是王寶強的《有錢沒錢 回家過年》，歌是這樣唱的“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原來我想衣錦把家還；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家裡總有年夜飯；有錢沒錢回家過年，親人不會嫌我煩”。只可惜，到最後他都沒有盼來所有人都回來陪他過一回年。

  他或許不知道，我現在十分想念他的包子，明明外觀奇醜無比，味道也不是很好。他也不知道，他走了之後，所有人記住的都是他的好！今天大雪，天冷了，記得加衣，多希望，他也能對我說這麼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