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房子

从小到大,对房子都有种莫名的恐慌害怕,觉得那是本地人才有的荣耀和资本。

第一次坐火车的经历是在胎儿时期,躲在妈妈温暖的子宫里,晃晃荡荡,惬意地在拥挤逼仄的硬座车厢里不受碰撞。然而身份远不如这么舒适和体面,作为超生的二胎,千里迢迢只为生存下来,不知是否隐隐约约已经意识到自己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呢。

爸爸年轻时的照片意气风发,白色毛衣里面搭着格子衬衣不知有多倜傥,眉眼间尽是书生气,当年做着小学教师的他决计猜不到如今扛货送货杀鸡宰鱼成为他的常态。妈妈年轻时则是出了名的假干净,胃口浅,奶奶尤其看不惯这点,然而如今妈妈双手油腻围裙上一抹就算了事,鱼腹一切,手进手出,鱼泡内脏尽数摘出,利索干脆,血腥污秽像是看不见,更别提在满市场弥漫的鱼腥鸡骚味中狼吞虎咽一份馄饨了。

生下我之后发现是个女孩,颠簸一路逃离到大西北换来的这个结果依旧没能让妈妈作为大儿媳在奶奶面前扬眉吐气一回。我四岁时,弟弟出生了,奶奶这时已抱了俩孙子,弟弟显然来得有些迟,只能弱弱地扳回三成,一局都算不上。

操着家乡口音,走在陌生城市,防着计划生育,廉价偏僻的自建房俨然成为最优选择。我们住在一个小院,院子一侧是三层楼,二层三层各有一条一米宽露天走廊,围着一圈布满红色铁锈的栏杆(小时候不懂事勾着头钻出去往下看,直被扯得双耳后红肿蜕皮才脱离夹缝),每间大约十几平米的样子,水泥地面,白色粉刷墙,方方正正,没有隔断,灶台床铺书桌紧紧挨在一起,站在屋子中间,呼啦圈都摇不起来。另一侧是一排低矮的小平房,地面坑洼,面积更小,屋内阴暗潮湿,永远是一股发霉腐败的味道。全天都要开着灯,摇摇欲坠晃着昏黄,如此也不算很亮。我们两侧各租了一间,平房堆货用,二楼那间房住人。

小时候家离学校很近,出院子门右拐,经过三棵树,跑下一个大坡,跳过四条铁轨(当火车停下检修或装货时,还得从下面钻),跑上一个小坡,等待装满水泥砂石的大卡车过去,然后斜穿过马路,以极其流畅连贯的动作用了十分钟不到,就冲进了铁栅栏门,迅速融入到了踢毽子跳皮筋的队伍。

三年级以前我是个自卑腼腆默默无闻的小女孩,不敢发言,不敢主动跟皮筋主人说加我一个,也不敢和老师打招呼,更别说蹦蹦跳跳回家了。早上妈妈抱着弟弟在二楼的露天栏杆目送着我进校园,晚上我一个人慢慢吞吞地往家走,十分钟的路程我可以一路踢着同一个石子走好久好久,如果顺利地踢到了家门口还好,倘若半路石子夭折或失踪,那简直叫人抓心挠肝。我害怕交际,不敢跟伙伴们东拉西扯,没有死党也就没有与死党们的狼狈为奸。但如果这时,我抬眼看到了妈妈在远处三楼的栏杆看着我,立刻就会表现得活泼一点,走路姿势也俏皮多了。

夕阳西下,那栋三层的自建房外层斑驳,棱角分明,就在那默默不动,不言不语,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显得柔情万分,她停在那,我走上前,进入院子铁门的那一瞬,像是羊水里的婴儿,被安全感拥抱。我的自卑,自怜自哀都丢在门外。回到院子,依旧是左邻右舍眼中爱看书爱画画的文静丫头,依旧是被问长大以后当作家还是画家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仲永。

三年级的时候姐姐从老家被接回来了,仿佛一下有了依靠,有了支撑,自此,我才活成了小孩子的模样。两个同样孤单的灵魂凑在了一起,相互取暖。我爱看书,每次我一看书,她就老捣乱,让我和她出去玩,因为她刚从内地来新疆,方向感超差,老家的房子都坐北朝南,小路笔直,不歪不斜,然而这里的道路房子都是曲里拐弯,更别提这块都是按房东意思盖的自建房了,更是艺术得不像话。我指着远处妖魔山顶的圆球防空洞,骗她说西游记里的妖精都被关在那了,还骗她说翻过这座山就是俄罗斯了,她完全信了我的一派胡言,天天缠着我去一探究竟。寂寞的土地有了陪伴,也会开出神奇的花朵,有点自闭的我渐渐也爱笑爱闹了。三年级开始写作文了,大概之前憋在心里的话太多了,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居然变成奇妙的文字,老师开始注意到我,那个瘦瘦小小的女生心里居然藏了那么多故事。三年级是一个小转折点,我开始有了朋友,开始成为红花榜第一,开始当上小干部,开始不再一个人慢吞吞走在放学的路上。我家离得近,每次都是先路过我家,大家都很羡慕最先回到家的我,我大大地摆摆手,和同学说着再见。回到家,摇摇欲坠的灯泡被绳系着,床,灶台,书桌,洗脸架都挤挤地挨着,爸妈做着饭,大声闲聊着,我和姐姐在折叠桌上写作业,时不时地为抢占桌子上的地盘和中间台灯的扭向斗嘴,弟弟这时在靠近灶台的油腻腻的床单上不知疲倦地爬啊爬,把能拿起来的东西都一股脑往地下扔。这幅画面如此清晰,像被深深刻在记忆,房屋逼仄,内心富足,这时的房子虽然租的,很破,昏黄,脏乱,却很像是个家。

升入初中,身边的朋友换了一茬,小学同学都很羡慕我上了我们片区最好的初中,我也得意满满,说着做永远的好朋友,却渐渐地还是疏远了。片区最好的学校和最差的学校相邻,每天中午吃饭时,两个学校的人相遇,不管是在小商店,奶茶店,韩餐店,还是米粉店,两校的人总会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现在想来,人的阶层感和虚荣心是与生俱来的。

从那时起,我也有了属于我的虚荣心,平时都在学校,大家看上去差别不大,放学时从校园走出去,每个人都进入了各自不同的世界。有人司机接送,有人步行回家,出校门右拐,我要和好朋友走过一条长长的道路,到尽头过马路,她走进家属院,我继续向前,穿过熙攘脏乱的街道,阴天时地面泥泞潮湿的菜叶软趴趴地黏在路面,晴天时货车一辆接一辆扬起土尘,远望去,还有很多阳光下亮晶晶的痰液。走到尽头,右拐,左手边是一排六层家属院小区,右手边是高矮不一的自建房,寒酸的台阶向下阴暗潮湿,阔气的红色铁门附带俩铁环。我一路向前,在即将靠近铁轨的地方停下,走进铁门,回家。

初中的我又有些自卑了,尤其是对面职工小区每天骑自行车晃荡的男生莫名其妙老找我的那段时间,一听到他在院子门口喊我名字,我就说不出来的紧张,是喜欢么,好像也不是,我只是想靠近对面的生活,灯光是明亮的不是昏黄,窗台摆的是花花草草玩偶而不是酱油陈醋盐巴,里面同龄的小孩在小区里的小花园滑滑梯,坐在单杠上闲聊而不是活着泥巴串着门。

每当和他在一起,坐在后座,和他的朋友在职工小区里玩我都觉得离我想要的生活又近了一步,当时的心思真的很稚嫩,五年以后的我都会忍不住嗤之以鼻。

高中这种感觉尤甚,找各种理由拒绝送我回家的男生,跟踪我到家门口的尤其讨厌,一种被看见背光面的感觉如影随形,跨进铁门,如释重负,卸下所有伪装。

爸妈始终觉得会回到他们的家乡,没必要在漂流之地买房子,可在我看来,这里才是我的家乡,没有房子,我仿佛一直在孤独漂流。终于,当为了高考户口不得不迁过来,当房价居高不下,当父母渐渐认为漂泊之地更像家,爸妈买了一套一百多平四室两厅,真正意义上我们的第一个房子。搬家的那天,院子里的小孩们照旧上蹿下跳的穷开心,拣着从不知名角落搜罗出来的小玩意,大人们彼此奉承说着客套话,阳光下的灰尘纷纷扬扬,却一点也不迷眼,车子发动了,看着红色铁门慢慢变小,身体中的一部分急不可耐地撕离开来,我呼口气,在内心与这个家做了匆匆的告别。

家里的小生意与此同时也渐渐做大了,开始雇了人,爸爸和我称之为姑姑的一个阿姨在城南,妈妈和一个叔叔在城北,我和姐姐住校,很少回家,弟弟走读,实则在家的日子也并不多。

弟弟正处叛逆期,一晚一晚的通宵不回家,有时打夜上网,有时泡吧钓妹,烟瘾也大得吓人,每每打开他的衣柜,一股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大多数时候默默不说话,偶尔被唠叨烦了,大吼一声,如同一只暴虐的小公牛,冲进房间,咚的关门声在空气中摩擦出火药味。我的耐心和容忍就像他房门旁的墙壁,渐渐开裂。

爸爸不是没打过他,只是屡屡被妈妈劝下,也就失去了了举起巴掌的欲望,随他去了。妈妈始终走温情催泪路线,仿佛什么都没办法让她清醒理性地面对现实,处分如此,退学也是。

升入大学,我也有了新的生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最终我还是选择留在了本市,每周末还能回去住两天。我常常躺在初秋的沙发上,裹着被子,没有开灯,四下一片漆黑,头顶的吊灯沉默,光洁的大理石沉默,占据半面墙的电视机沉默,映照万家灯火的落地窗沉默。蚀骨的寒冷一点点将我包围,如同一只孤独的困兽,被锁在铁笼。楼上的饭菜香气隐隐约约,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印象中早已忘却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样子。那种热气腾腾,昏黄的灯光氤氲着水汽,小小的方桌上每人占据一个角,妹妹坐在妈妈旁,门外就是喧闹的满院子小孩的尖叫嬉笑声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人的成长,总是一路伴随着得到,和更多的失去。

记得那天洗衣服,看到爸爸的衣服内侧口袋塞着一张购物小票,满满一页却没有一样出现在家里,手机短信里的垃圾箱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属于他的陌生的说话语气,我不敢试探他,害怕看到他不自然的笑容,那比我被抓了现形还要尴尬上十万分。扔也不是,留也不是,我只能夹在书架上不起眼的一本书里,再用几本更不起眼的书搪塞它。妈妈回家,看到她紧锁的眉,我心烦,听到她不停打给弟弟不接的电话嘟嘟声,我心烦,看到她抱怨这个扯扯那个,我心烦,当她终于问到我什么事情,我的心烦得以发泄,冲她乱发一通火,看到她不知所以然的茫然,我又心痛。

妈妈频繁提起那个叔叔,还把他干活时穿的工作服拿回家洗,当她因为弟弟又是音讯全无几天不回家而头疼发愁时,终于有人安慰劝解而不是淡淡说随她去吧,当她变着花样买了小锅在店里做饭时,终于有人赞不绝口说着好吃,当她天色渐晚往家赶时,终于有人说句路上注意安全。

读到《城南旧事》里小英子瞥见爸爸和兰姨娘的暧昧,更对妈妈的一无所知感到气急委屈,小小的孩童又无法说出什么,难过的执拗在旁人看来却只是孩童的胡闹,更觉感同身受。

姐姐在离家车程一夜的小城上学,每每问起家里现状,电话两头的我们都默契地选择沉默。现在的房子离原来的家不过两条街,站在六楼阳台打着电话向远处眺望,妖魔山依旧在视线所及范围内。我问姐姐还记不记得妖魔山,她没说话,我听见她轻轻地笑了,12年前第一次见她,她也是这样笑,眼睛睁得圆圆的,笑得一脸傻气和天真,问我真的吗。

山没有变,小时候的传说依旧在流传。只是我大概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可以做出什么改变了,有些事情注定是不可逆的,时光的齿轮轰隆隆永远向前奔去。我也一样,要朝远方奔去,或许,去山那边看看。

没有人的家,只是房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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