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洛流夫这回把对讲机放下,伸直了胳膊,把对讲机往桌子上远离他的一角一杵,伸了个大懒腰。然后他把左手放在脸上使劲地搓自己的额头,自己的双眼,自己的鼻子。他疲,他累,他一点也不开心。
回想起之前的指挥与作战,他的心就开始发热,就好像他的心脏被放在了烤架上。他刚来的时候差点被那叫天狗什么的东西围攻,是那么的岌岌可危;等来了之后,运作又那么的不尽人意;好不容易进入了反攻阶段,他大张旗鼓的部队却被敌人的一次突袭给拽了回来,弄得他不像是什么进攻指挥,而像是个偷溜出家门去玩,结果被家长一嗓子吼回来的犯错小孩。这场胜利一点也不精彩。
这场仗不只让他的心情不好,也让他的身体难受。他全程要么在又吵又挤的牛蛙载具里,要么寸步不离地站在建筑工厂顶楼的窗台旁。疲乏。疲乏占据了他的四肢,占据了他的大脑,在这场战斗过后,紧张状态下的兴奋与认真也就知趣地离开了普洛流夫的大脑,只剩下疲乏在压迫着他。
普洛流夫捶着腰和背踱步,坐到了屋子里的凳子上,双手搓脸。他想直接倒伏在桌子上歇着,能睡一觉更好,为的不是驱散他的无力感而是驱散他的烦躁;一倒,咚一声,无力感没有了,痛感出现了。就这桌子的硬度,普洛流夫想让桌面承接自己的脸相当于自讨苦吃。脸磕桌子上,普洛流夫烦躁更甚,他只能用硬的手肘去撑硬的桌面,再拿软的手掌去撑自己软的脸。
终于打完了,可算打完了,打完就完事,就让这场仗这么打完吧。普洛流夫也不管自己没能亲自指挥对城堡的总攻了,他只是这么想着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这一场没打够一上午的仗实际上打了好几天长。
在没有收到上级的调动命令之前,普洛流夫和夏娜就在海参崴驻扎着。战斗的喧嚣远离海参崴而去,太阳终于肯拨开重重云雾,从那棉花一样的屏障里探个头出来。它就像个孩子——一个悲惨的孩子,它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拉上窗帘,锁紧房门,而外面的人正在家中不死不休地打架。它探头出来,看到的是狼藉的海参崴,家具、装潢、饰品都被毁坏,而在家里打架的人已经没有了。
磁暴快艇编队回来了一些,剩下的则没有回来:他们向普洛流夫申请之后就跑到附近海面巡逻去了。仗都打完了,巡的是哪门子逻,这些人自己心里明白;他们就像仗还没打完一样干事——仗打完了,他们被晾在这个地方也无事可干。
灰蓝的海面就像一片看不到边的地毯。太阳出来了,这大地毯的一块突然变白、变黄、变得刺眼,就好像地毯有一块烧了起来。
普洛流夫静静地看着海面燃烧。他没有意识到,他几乎从没有过这种打完了仗还在战场看风景的经历——他向来来了就打,打完就走,战场大多千篇一律,没什么好看的。就算是巴黎也没什么好看的。就算是在华盛顿也没什么好看的。值得一看的在普洛流夫眼里只有军队,炮火,钢铁;但是普洛流夫却不是以前的普洛流夫了。他开始看天,看海了,他不是以前的普洛流夫了。
以前的普洛流夫带领的步兵部队不会被一支敌人的步兵部队在兵力差不多的情况下全灭。以前的普洛流夫也不会被一波来路不明的部队差点打下海。以前的普洛流夫不会连战场上的敌我装备都认不全。普洛流夫现在感觉自己活在梦里,眼睛一闭一睁,世界都换样了:新的一个什么帝国对苏联发起了攻击、新的一批批军事装备把他所熟悉的装备全顶替了下去、新的战术和战场让他和他以前的经验与现状严重地不兼容,如果要把普洛流夫的以前和现状比作现实和梦,他自己都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普洛流夫远眺,往远处的港口看去,希望能看出些跟以前一样的东西。港口也不一样了:以前他来的时候,这里差不多就是片人烟稀少的野地,这港口应该是他上次保卫海参崴之后建出来的港口;大野地也变成了街道和高楼;只有海还是海,普洛流夫想不起他上一次来海参崴的时候海的颜色了,但所幸海还是海。
如果一切都变了的话,普洛流夫不能还是原来的普洛流夫。普洛流夫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一个念头。在这个新世界里,他的第一仗失败了,在这第二场战斗中,他赢得也是实在不漂亮,而这两场让人无法舒心的战斗都有一个共同点:普洛流夫不熟悉情况。普洛流夫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帮盟军的步兵为什么能以极大优势歼灭他占据驻防建筑的动员兵空降部队,这伙“维和步兵”跟以前的大兵们比肯定不仅仅是改了名字;既能在陆地上又能在水上还能在天上的那个什么天狗又让普洛流夫对全新的战争世界产生了新的疑惑。
“我不能还是原来那个普洛流夫。”普洛流夫想,“我不能还是原来那个普洛流夫。”普洛流夫动了起来。他从建筑工厂的顶楼离开,下楼,准备往与他一起前来的副指挥官夏娜的建筑工厂去。
“首长!”普洛流夫刚准备迈出建筑工厂的门,身后有声音叫住了他。普洛流夫没有答话,他马上转过了身。
叫他的这位普洛流夫不认识,但是从他的衣装来看,他应该就是在建筑工厂里干活的建筑队。这人的脸上露出了友好又紧张的笑容:“我们这场战斗……是胜利了吧?”
普洛流夫压下一侧眉头,挑起一侧眉头:“对啊?怎么了?”他把头侧了侧,目光又回到了提问者身上:“你为啥会问出这种问题?”
“我看您的神情太严肃了,我就有点担心……”建筑工笑了,脸上的友好和紧张更甚。
普洛流夫才反应过来他在走出门的时候一直是绷着嘴角皱着眉头,他才意识到这点。他赶紧把眉头松开,不自然地笑笑,但看起来只是把嘴角平着一拉:“啊,仗已经胜利了,我是有点事还要干。”
“我们是否还有工作要做?”
“没了,歇着吧。”
普洛流夫转身的速度很快,迈步的速度也很快。他可没想歇着。
普洛流夫很快地来到了夏娜的建筑工厂外面,然后他马上反应过来,他当初为什么不先通过无线电跟夏娜打个招呼呢?那一瞬间普洛流夫马上就想转身回去上自己的建筑工厂顶楼去拿对讲机,然后他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可真是蠢透了。普洛流夫啊普洛流夫,你的脑子都是干什么用的!
虽然看起来温顺,普洛流夫是个易怒的人。如果他的计划中意外地出现了烦人的阻碍,他就会开始气愤;如果他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没用的决定,他就会开始气愤;计划实施与预想效果不一样或者出现了突发状况,在他处理完了这种状况后,他会气愤。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气的是谁是什么,但是他气愤。这次他知道他百分百应该气自己,就毫不留情地在脑海里对着自己骂了起来。他一腔怒火地走过去,问离他最近的夏娜的建筑工:“请问夏娜在哪?”
那建筑工正在蹲着收拾自己的工具,没看见问话的是普洛流夫。“我上哪知道去!你应该去问问当初在前边拼命的!”
普洛流夫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狠狠地拧,拧完又松开。他没多说话,直接走了过去。这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那建筑工的声音:“哦,哎呦,我想起来了。她在指挥的时候应该一直在这建筑工厂里吧?我看她进来过一次然后就没看见过她出去。”
“啊,真棒。谢谢。”普洛流夫把话说得像个包工头似的,头也不回朝着建筑工厂的楼梯走去。
“你打哪……”建筑工抬眼一瞅,他不认得普洛流夫,但是他认得军装。一看普洛流夫身上的军装应该是指挥官的军装而不是普通士兵的军装,他的话就卡住了,他的眼睛瞪着,眼皮不动,卡住了;他的行动也卡住了。他手里悬着的扳手最后没能留在手里,就直接顺着手滑了下来掉在地上,“咣当”一声。这一声挡不住普洛流夫,他迅速地迈步,马上就隐没在了建筑工厂阴暗的角落里。
普洛流夫就是奔着夏娜去的。虽然年纪相差不大,但是夏娜是新一代的军官,普洛流夫不一样。普洛流夫的老的战术和知识已经无法在这新战场上用了,与此同时,他对于新战争的经验几乎为零;甭管夏娜在新一代指挥官中水平如何,她的实战经验肯定比普洛流夫的老经验有用,如果情况好的话,应该有用得多。
在夏娜房间的门前,普洛流夫又一次因为自己没在当初直接在对讲机里跟夏娜先打招呼而生自己的气。他眉头狠狠皱了皱,深呼吸,不紧不慢地把门推开了。“指挥官同志。”
夏娜在屋里,她一愣。普洛流夫事先没跟她打招呼,在打完仗之后突然就出现在她的房间门口,神情凝重,这实在挺像问责。
“首先关于这一场仗,感谢您的配合,尤其是那时候关于在滩头布防的建议。”普洛流夫无视掉了夏娜的反应,看她愣了一下没回答,他便把她往他的思路上引。
夏娜的表情、身体姿态、眼神都保持着愣了的时候的状态不动。这是什么状况?为什么这个跟她年纪看起来差不多的指挥官会说出这种话?更根本的问题是,他这家伙突然闯过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只是提问。”普洛流夫回答。“咱们这次夺回了海参崴,在你的生涯里,是一场大规模战斗还是小规模战斗?”
“这对我来说不是大规模战斗。”夏娜虽然口头回答,但是心里的疑惑还没有消除。
夏娜回答完之后,他发现普洛流夫的眼睛好像一亮。普洛流夫颔首,大盖帽的帽檐压了下来,从帽檐的阴影中投出了尖利的目光。
“那么你们的大规模战斗——不,你们的战斗是什么样的呢?”普洛流夫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