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就像是一个爱花的艺术老太太。”
这是我初次到台南留给我的感受,她的艺术气韵藏在绿树和凤凰花的昌炽里,复旧墙角处小虫子和小蚯蚓在阴雨天都会唱着绿色的歌,古老的针织机裹着一层西洋乐器的新鲜曲调,这座城终于睡醒了,可还是匿藏着半分慵懒的醉态,让人想要透过一抹绿野仔细窥探整片田园。
细雨蒙蒙,我撑着伞穿过古巷街道时发现了一只橘猫,它的身上被主人的柔荑摩挲着,少女的指甲泛着红色的光泽,凌乱的风雨掺杂了刺人的触角,橘猫睁开了眼睛,迷离中看着街道对岸孔庙的朱红色墙壁,绚烂的凤凰花在人海中露出了额头,细嗅着庙口内的烟火。
可能你不信吧,我想要躲进橘猫的眼睛里,随着人潮涌动的生命溪流坐上一艘船,沿途看见有人拆开紫色包装盒的礼物,里面装满了一袭月亮;看见那个燥肉饭店面的老板娘簇拥在顾客中央用闽南方言说着:“大份60台币噢。”;看见郑愁予在窄门咖啡店面里写下:“咖啡香了,连骆驼都要通过宅门。宅门之外,文庙庞然。”
有趣极了,可我还得赶路,橘猫也不认得我,我稀奇古怪的想法它一定无法理解。它衍生的时候很灵动飘渺,但很快就被雨水中的空气吞噬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漩涡,太阳出来的时候会有些晕眼,希望你不要惊怕。
我开始绕弯走入一处小巷子,任凭着漫无目的的路线在我的脚步下晕染生花,深巷里有一家奇怪又耀眼的发廊,光是张贴着的宣传海报就有几分九十年代的味道,“剪、染、烫、护、头皮SPA、热蜡除毛。”简单直白的文案和其他台湾发廊没有什么区别。房顶水凝钢筋的墙壁上戳出一个个洞窟浸满了几盏悬吊而落的白炽灯,几束风干的风信子被捆绑在白炽灯的电线上,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美感灼烧着灯火,照耀着台面上的老式电话机和旧唱片,这吸引了我。
一个满头中长发的发型师正在给客人剪发,他还长着一小撮胡须,从腮面两边一直延伸到下巴。他黑色的西装襟上佩戴着铃兰方巾,满身散发着艺术家的忧郁尔绅士的矛盾气息。说实话,我觉得他有一些特别,他此刻就象是一只灵魂散漫的精灵,穿着讲究体面的人间服饰却用剪发刀挥洒着热血,挥霍着放纵只求彻彻底底快乐与痛苦的“疯子”;就像走在穿风的海岸上的远行画家在自然画卷里择选出考拉兔子和星辰清泉当作永恒,那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认真瞬间很是迷人。
没有剪发的意愿,犹豫许久还是没有推开那一扇门走进去,我特别好奇这家店面会不会正放着朴树的歌曲《火车开往冬天》或者Craig David的爵士乐《All the way》,我想起了刚才遇到的橘猫,想着这家发廊如果也养有几只橘猫裹在收银台面“招财进宝”的玩具旁边,我想每当客人离开的时候,都会摸摸它的发梢。我将瞳孔移动到相机镜头内,店面里的装潢被显微镜放大了,只见那粉刷的那面墙壁上有一只跳跃的蝴蝶裹藏在樱花丛林里,它飞呀飞呀想穿过丛林荒原,冲出墙壁,看看人间。
脚力有些乏了,我往小巷的尽头处看到了一棵凤凰花树,雨水的泼洒让它多了几分垂头丧气,地面布满了零碎破败的红花。它被圆圈形状的水泥围墙包裹着,旁边落着一张长椅,我想着走过去歇息一番。当我用纸巾擦拭掉长椅的雨滴时听到了一阵热闹的声音,那是几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刺耳尖锐。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几个相伴旅游的中年闺蜜,一个正站在艺术涂鸦的墙面边上摆着pose,时不时嘟嚷着让摄影者找好看的角度。
“把我的红色丝巾拍摄进去知道吧!”
“知道啦,拍了好多张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真是好生可爱的阿姨呀!突然想到了“少女心”这个词语,觉得它的涵义可以更深刻些。我想起了有个夜晚在高雄五福四路散步穿过绿灯的时候,一个身着碎花裙的老奶奶从我的身旁快步走过,她斜挎背着一个复古棕色的包包,右手拿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一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变成了棉花糖,整个人气质逼人,还带着几分超群的自由灵动,像极了深山幽谷里散发清香的野玫瑰。
长大后很少有人会花费一个下午去观察蚂蚁搬家了吧, 我们宁愿活在虚拟网络的内壳里,也不愿用眼睛去看看墙头怒放的香兰。十八岁在星夜里赤脚捕捉萤火虫,我们称为童真;25岁的你和身边的人说起你想到了耳朵变成翅膀飞越过太平洋听到野生海豚的呼吸,他们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好多好多奇奇怪怪的荒诞被奉为“规则”,整个世界都成了相似的人。如果我们都很开心的话,我觉得那样也无所谓,因为快乐很难,生命很长,生命之外还有生命。
可总觉得生命还有很多种样子,百无聊赖、趣味横生、荒诞无稽!“把我的红色丝巾拍摄进去知道吧!”这句话的生命力就象是遇到末班地铁走出站口看着满城灯火下的消夜摊贩热泪盈眶的姑娘, 深夜有人轻轻地诵读着她的古灵精怪:“野鹿爬到悬崖边采撷一朵雪莲,松中童子摘下几片花瓣酿酒,然后在月亮身上戳出一个窟窿,让嫦娥宫殿的兔子呼吸。”
少女心有时与容颜无关,美丽的容颜就像长椅脚边散落的凤凰花,花期终究太过短暂,于是岁月施了施魔法让绿皮火车驰骋过夜色的荒原,越过巍然矗立的山川,踏过汪洋的海平线,重新生出一派温暖,那是耕种在风琴细弦曲谱中不被泯灭的灵气。
倦懒的雨,总让人生出许多情绪,很适合发呆。那几个阿姨早已经走出了这个狭长的小巷,清风披着几瓣凤凰花的香气,盈满了路人鼻尖的希冀。台南这座凤凰花下的城市,它的温度、气味、颜色、声音都在我的纤细感官里被无限放大直入神经骨髓。湿漉漉的地面上发着亮晶晶的清冷光芒,有一条肆意舞动的彩虹蔓延到心脏尽头;透过花瓣的香味我的眼睛能看见松鼠在树梢上活泼地爬走,花瓣脱落时就成了老太太白发上的红发带;破旧墙壁被岁月砸出了好多条不规则的裂缝,生锈的铁门是头奄奄一息的老黄牛曾见过少女眉间的一轮缺月,生出纤弱遥远的味道;听着机车越过马路的膛肚发出拉风的喧嚣我能看见虎狼成群冲破深山丛林的栅栏冲往人类的花园,吹吹生活气息的风,走走悲喜无常的路。
“台南这座城是不会变老的,它此时在我纤细的神经腺里膨胀出可爱新鲜的样貌”.某天我会苍老会死去,尸骨变成虚无,灵魂不再有生气,世界没有人知道我来过。可台南永远年轻,尽管无数个日晚都有人类抚摸着台南的脊背在喃喃自语:“这是一座有故事的老城。”彷佛窥探过它的历史痕迹就能窥探它的全貌,我觉得这与人以为参与了某个人生命的旅程就完全了解他一样荒谬,台南的生长是自由的,像是炽烈的风没有形状,像是一具永远神秘魅惑的躯体,像是《布拉格春天》里在自由和束缚游走的汤玛斯,陌生人经过它的灵魂总会不小心着了迷,可总是无法了解它的全部也带不走它,它生生不息,没有尽头。
那天我从台南坐车回高雄时,在那本棕色的笔记本上写了一段话:“穿过巷子往车站走去,我觉得自己的生命燃烧了起来,就像彼时台南正怒放的凤凰花。一位老奶奶正在给自家花园里的花草浇水,鲜美缤纷,好多花我都叫不出名字。我想当我白发苍苍时走在台南的街道,我一定要拿着十支白玫瑰,把它们插在咖啡厅外的白色玻璃瓶里,再写下一句:“捎上一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