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张老汉死了,他是得艾滋病死掉的。
这消息,像十四级台风,迅速席卷了整个帽儿村。
火葬场来运尸体的那天,张老汉家院门前,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有好事者,甚至爬上了墙头,生怕错过了什么。
“啧啧,真惨,瘦得皮包骨头了。” 一个位置靠前的人,捂着鼻子说道,好像病毒会随时从空气中传播开来。
“哎,我早就说过,张老汉手臂上的红斑不正常,你们非要跟我说那是癣。”有人抱着手,脸上写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表情。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得的是艾滋病,有人看到,他去刘冰诊所那里拿政府发的免费药。” 还有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怪不得,你有好一阵子没找他喝酒了。”
“我还说呢,他儿子儿媳本来挺孝顺的,怎么去年就和他分开吃了。张大娘也去县城当保姆了。”
“完了完了,上个月我还来他家借了把锄头,不行,我明天得上县城检查一下。” 此话一出,和说话者靠得近的人,马上捂着鼻子,和他拉开了距离。
“咳!你们哪,真是无知!” 一位小学老师,竟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空气不会传播艾滋病,只会通过血液、精液、乳汁和尿液传播。”李老师一脸严肃地说,“大老爷们,最好管好你裤铛那玩艺儿,否则你的婆娘和孩子也会遭殃的。”
话毕,人群中一片哗然。有人当成笑话来听,有人陷入了沉思,更有人露出恐惧的表情。一个男人被旁边的婆娘狠狠拧了一下大腿,痛呼出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中的张瘸子,悄悄离开了现场。
张瘸子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破房子里,他走得很慢。边走,边咳嗽,然后哇地一下,在路边吐了一口血痰。
回到家里时,他已经累得气喘嘘嘘,用手在撑在门框边,喘着粗气,汗水从他干瘦的额头往下淌。能不热嘛,大热天穿着长袖衬衫。
他拉了拉袖子,露了一片猩红的斑点。
张瘸子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一行老泪掉落下来,在门槛上溅出了一朵水花。
2
张老汉死得凄惨,连一口棺材都没有,只能化成一把骨灰。
但是,他的前半生却还算是平顺的。甚至比村里的大多数同龄人要幸福得多。
他原名叫张文兵,是家里的独子,上面有一个姐姐,他妈在四十多岁才生了他,老年得子,一家人都待他如珠如宝,拼尽全力也要供他上学。
张文兵一路读到了高中,虽然文凭是混过来的,但也算一个文化人。他爹是个杀猪佬,那个年代大家都穷,通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温饱都成问题,杀猪佬家却是从不缺吃的。
到了张文兵20岁的时候,求亲的人开始登门,络绎不绝。加上张文兵长得一表人才,很快就俘获了适婚少女们的一颗颗红心。但是张文兵却有自己的打算,他早就瞧上了村花杨柳。
杨柳是谁?一个留着大辫子,细腰大屁股的美人儿,读过几年书,她的爹妈从来不用她下田做工,把她当成公主一样养着。希望她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走出大山。
张文兵对杨柳软磨硬泡,几乎是隔天一封情书,言辞大胆,火辣,像一把火烧得杨柳面色绯红,比桃花还要艳上三分。
但是,杨柳的爹妈并不同意这门亲事。长得好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有文化又如何,还不是脱不了一个农字。还是城镇户口更有吸引力。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张文兵就被尿憋醒了,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跨下一阵肿胀。他想起了杨柳的俏脸,更睡不着了。
于是,趁着天还没亮,来到杨柳的家,熟练地爬上一处墙头,拉了一个弹弓,把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准确无误地射入了杨柳的闺房里。
然后,他兴奋地吹了一个口哨。这时,一张俏脸,意外地出现在窗边。于朦胧晨光中,杨柳面如桃花,手指绕着辫子的尾部,看向张文兵,略一低头,不胜凉风的娇羞。
这一低头,把张文兵撩得心猿意马,差点从墙头摔下来。
"咚“的一声,一个物件从窗户那边飞了过来,画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巧妙地避开张文兵,一个物体落在墙外的泥地上,滚了一会儿才停住。张文兵一跃而下,拿起来一看,是一个手绢包着一只土豆,手绢还打着一个美丽的蝴蝶结。
张文兵发誓,他这一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别致的土豆。
只见土豆上画着两颗心,在两颗心交叉的地方有一个孔,孔上插着一张卷起的纸条,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晚上8点,歪脖子柳树下见。
3
这一天,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张文兵真正领悟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晚上,他来到了那棵柳树下,早早地等在那里。但是从月上柳梢等到半夜,还是没有见到杨柳的身影。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张文兵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喝了个烂醉。
过了几天醉生梦死的生活,张文兵对杨柳完全死心了。
第三天,杨柳的父母却主动找上了他,问他愿不愿意迎娶杨柳?失而复得的感觉,令张文兵觉得像做了一场梦。
于是,一切按步就班,走完该走的婚嫁流程,半个月后,张文兵风光地把杨柳娶了进门。
结婚那天晚上,张文兵喝得烂醉,第二天头痛欲裂,甚至想不起,洞房花烛夜是如何的消魂蚀骨。
不知怎的,杨柳嫁给了张文兵后,再也不复从前的神彩,变得心事重重,神情恍惚。甚至对夫妻那档子事也提不起兴趣。
张文兵想,可能是杨柳太害羞了吧,便愈加疼惜。没多久,杨柳的肚子鼓了起来。
张文兵的爹妈心里乐开了花,变着法子给杨柳补身子,预产期的前半个月,杨柳摔了一跤,孩子提前出生,是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
那段时间,张文兵觉得自己活在了天堂里,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到底是娶到了梦中情人,他觉得这辈子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他和别的男人一样,以为娶到手就万事大吉了,从来没想过世事如棋,变幻莫测。
杨柳自从嫁过来后,很少笑,就算是对着孩子,也是很冷淡,有时她的眼睛会直勾勾的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好像灵魂已经出窍。
张文兵有时觉得疑惑,也没有多想。该喝酒还是喝酒。他家荤菜多,油水足,不少人喜欢找他喝酒。他也丈着家里有美娇娘,很是得意,有时整些好菜,和朋友喝得天昏地暗,酒场一散,家里常常一片狼藉。
张文兵写得一手好字,平时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找他帮忙,收钱记账。他没种过田,也没打算种田。偶尔心血来潮就帮他爹看看摊子,已经算是勤快了。
倒是他的母亲还种些谷子,虽然没有余粮来卖,自己吃还是没问题的。
那一年,村里来了个打井队,专门替人打井,其中一个后生长得很俊俏,他无意中看到杨柳,那时的杨柳生了孩子才几年,浑身散发出少妇独有的韵味,那个后生的眼睛就像长了勾子一样。
等到打井队离开时,张文兵才发现,杨柳也跟着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说,杨柳是跟着打井队一起走的。张文兵不信,挨家挨户地去找,找了好几年,终于死心了。
张文兵的儿子10岁那年,张文兵的爹得了一场大病,撒手人寰。他的妈妈受了打击,精神状况也差了很多。不能再下地干活了,熬了几年,也走了,当然这是后话。
4
没了老爹,张文兵家里的收入每况愈下。张文兵一不会杀猪,二不会种田,幸好早年出嫁的姐姐经常回来救济,才免强度日。
张文兵渐渐投入到了赌局中,变成了一个頽废的中年人。他没有再娶老婆,倒是开始流连花街柳巷。
有需求,就会有市场。城里有红灯区,农村也自然也有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只是那地方比较隐秘,一般人不知道。张文兵知道那个消魂窟,倒是托了张瘸子的福。
张瘸子也是帽儿村人,因为腿有残疾,没有娶到老婆,很是熟谙此道。他俩不仅是酒友,更是赌友,现在连寻欢作乐都一块了,倒是一对难兄难弟。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张文兵的儿子在放养式的状态也一天天长大,初中毕业就去做泥水工,帮人刮腻子。只有张文兵在土坯房子里,和年迈的老妈相依为命。
有一天,张文兵的外甥来到张文兵家里,他衣着光鲜,开了一台小车。带来了好酒还有不少的礼物。他在城里开了间厂子,问张文兵愿不愿意去帮他煮饭。
张文兵心动了,他让张瘸子帮忙照看老娘,便跟着外甥跟去了。
来到城里的张文兵,觉得眼花缭乱。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喧闹的街道,形形色形的男女,让他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不知道他哪来的本事,竟也能找到逍遥的地方。
日子一过就是两年多。有段时间,他的体重突然消瘦了很多,而且伴有咳嗽。
他的外甥到底是老板,见过世面的人,见舅舅的身体如此,便长了个心眼,带他去疾控中心检查,不查不知道,张文兵竟验出是艾滋病携带者。
外甥也不敢留下他了,把他送回了帽儿村。
可能,张文兵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城里的得的艾滋病,还是在村里惹上的?
张文兵的儿子在外地打工,认识了一个女孩,未婚先孕,生了一个儿子,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家里。
5
更戏剧化的是,失踪了多年的妻子杨柳,竟然在这时也回来了。只是物是人非,青丝变成了白发。原来乌黑的辫子,也变成了凌乱的短发,一脸的沧桑。
张文兵,不,此时已经是张老汉,不禁感叹,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原来,杨柳当年的确是跟着钻井队走的。
带着她离开村子的,正是那个俊俏的后生。到了男人那里她才知道,他原来是有妻儿的,等她意识到这一点时,男人却不给她回来了。
她被男人禁锢了起来,稍有不顺就被拳打脚踢。还有一次,被踢掉了腹中的胎儿,血流不止,命是捡回来了,医生却说她再也无法生育了。直到男人死后,她才被人解救了出来。
张老汉老泪纵横:“柳啊,你这是自找的,当年,你怎么能忍心离开我们!你知道这些年,我过得有多痛苦吗?”
这时,杨柳突然下跪,痛苦地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爹妈为什么愿意让你娶我吗?”
“那晚,我去找你,经过一片竹林时,被人打晕,醒来的时候,下身剧烈的疼痛告诉我。我,我被人沾污了!”
“后来,我挣扎着回到家里,爹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妈抱着我痛哭,爹最后决定,同意把我嫁给你。”
“我想,这样也好,以前爹不同意我嫁给你,现在嫁给你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但是,结婚不久我就怀孕了,我也不敢确定,孩子到底是谁的。你知道吗?每天,面对着你和孩子,我既愧疚又痛苦,我真恨自己,当初怎么不一死了之。”
“钻井队来了,我觉得是一个好机会,我决定离开你,也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但是,离开你们以后,痛苦并没有减少一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揪心地痛哭,忍不住想你们......我,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哇!”
杨柳捂着脸,已泣不成声。
张老汉听到这里,顿时捶胸顿足,悲鸣不已。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毁了你啊!”
6
当张老汉得知妻子的遭遇,又想到自己的病,便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报复社会。因为艾滋病有比较长的潜服期,刚开始症状并不明显,农村人对这个病也知之甚少,便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他依然去寻花问柳,每次发泄过后,他便会有一种恶意的快感。
只是回到家时,他另起炉灶,和儿子分开吃。杨柳去县城找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只有放假才回来,带带孙子。
政府会发放一些免费的艾滋病药到诊所,张老汉按时去拿药服用。但因为年轻的时候喝酒太多,加上染了艾滋病,张老汉的身子越来越弱,身子的斑点越来越明显,他也就很少出门了,他的生命就像一盏将要油尽的枯灯,慢慢地熬着。
一个月圆之夜,张老汉躺在床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月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笼罩着他枯瘦如柴的身躯。这一生经历的所有事情,像电影片段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他慢慢地,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张老汉死时的惨状,深深地刺激着张瘸子,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报应,真是报应。有时候,因果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如果当年那件事没有发生,张老汉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这些年,他刻意接近张老汉,心情很复杂。有愧疚,也有着悲悯,最多的是独享秘密的快感,很明显杨柳没有认出她来,也没有把真相告诉张老汉。
有时,他又想,张文兵活该。
凭什么我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家却天天吃肉喝酒?要不是自己家穷,怎么会娶不到老婆?如果不是因为娶不到老婆,自己怎么会调戏别家姑娘,从而被打折了腿?
我看上的姑娘,削尖了脑袋想嫁张文兵,他却看上了杨柳。杨柳最终却栽到了我的手上,而且那滋味,真他妈的爽,想到都会打哆嗦。
他常常会想起,那年竹林发生的一切。
那天,张瘸子喝了点小酒,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他酒醒了一半,因为不远处是杨柳摇曳诱人的背影,他从地上摸起了一条棍子,脱了鞋子,悄悄的向杨柳靠近。
杨柳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出来。她穿上自己最喜欢的杏色衣服,抚着垂在胸前的大辫子,腰肢一扭一摆,朝柳树的方向走去。
只要走过了这边竹林,就能见到张文兵了,想到那个爱了自己许久的多情男人,她嘴角上扬,脸色娇羞,憧憬着即将到来的约会,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逼近。
接着,一个闷棍下来,她倒了下去,世界从此一片黑暗。
艾滋病毒,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潜伏在黑暗中。
下一个受害者,将会是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