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西方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悲惨的,但人具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当世界真的变成卡夫卡笔下怪诞无理处处显示着不可捉摸的混乱感时,当每个人都在渐渐自觉或不自觉地踏上物化道路,变成混沌偶然的怪虫时,个人的自由选择还具有多大的意义?当生存和理解都面临着洪川深壑般的绝境时,我们还有诗意栖居的可能性吗?
电影《老无所依》以一起惊悚的犯罪事件和扣人心弦的追杀节奏为依托,传达的却是与影片形式颇不相符的人文反思,导演科恩兄弟在杀戮和鲜血的画面之下,潜藏着深刻又悲哀的生命追思,黑色氛围与蓝色忧虑的重叠,使影片在极具视觉冲击和感官震撼之外又有对时代对人性对未来的询问和茫然。这使得《老无所依》不仅仅只是一部单纯的惊悚犯罪片,而是以惊悚犯罪为符号,引达出更深一层的思考和忧愁。
影片主要是三线进行,三角并进。老牛仔Moss无意中发现了毒品交易时的血拼现场,并在诱惑下拿走了现场还未清理的毒品和金钱,但却自此遭到了冷血杀手Chigurh的强势追杀。
影片即以Chigurh对Moss的一路追索作为主要剧情线索,而另一方面,老警官Bell也介入了杀人案件的调查和对杀手Chigurh的追捕,同时他也力图想保护Moss。
在这三线中,老牛仔和杀手的关系简单干脆,一个追杀一个反追杀,老警官则是想要作为正义的裁判判决这两人的猫鼠局面,惩恶护善,以恢复社会秩序。
但遗憾的是,老警官在此过程中,几乎时时刻刻都感到一种濒临绝望的力不从心,他由一开始的自信慢慢转变为迷茫不解,他不能理解杀手Chigurh的冷酷和无情,他不能够理解Moss的倔强和顽固,他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每天每刻上演的那些超越戏剧的荒诞事件,最终在Moss死后老警官Bell感觉丧失了所有对自己的信心和对未来的憧憬,而只能在追忆往昔中得到一点点安慰。
No country for old man,正像有一篇影评所提到的,导演想表达的其实是No country for anyone.
在老警官Bell的认知里,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奇怪和邪恶,他觉得是自己的观念老旧了所以没办法理解当下的人性与生活了,其实这个残酷世界,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病态而绝望的。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或许这是科恩兄弟想要借这部电影向人们和世界发出的疑问。
在影片里,老警官Bell的角色形象是一个善良淳朴的警官,他自年轻时代一直坚守岗位,破案无数,所经历的犯罪事件和罪人类别也是硕硕有数的,但在如今,他却越来越感到自己所累积的工作经验对于应用当下案件侦破时是那么捉襟见肘,人们的犯罪心理、作案动机、作案手法等等都呈现出无可捉摸甚至莫名其妙的可怖样貌。
影片有一个情节是Bell在读报纸,他对上面所刊登的案件报导感到不可思议:一对夫妇受害,在受害前一直受到凶手的残忍虐待,有目击者看到其丈夫挣脱从屋内跑出,全身赤裸只有在脖颈上戴着狗的项圈……
Bell在给助手念这则报道时,助手听到项圈这里忍不住笑了并马上道歉,Bell说没关系,其实他刚读到时也想笑。
他们笑的是什么?难道是对受害人悲惨遭遇毫无悲悯之情吗?不,可笑的其实是事件的手段本身,加害者就像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童,用滑稽好笑的手段但却行的是残忍可怕之事,玩弄他人生命就像玩弄一个布偶或者娃娃,欺辱他人尊严就像开始一个好玩的游戏,这种匪夷所思的犯罪心理,这种毫无道理的犯罪事件,就像Bell所说,根本超越了戏剧的戏剧性,也才是这个世界最病态的部分。
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作品《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本是一个自小接受人文教育的人文主义者,但他在知晓了宫闱阴谋和血亲暗杀之后,转瞬之间所有原先的世界观都倒塌了,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个荒芜的花园,所有的人都变成丑陋和凶残的魔鬼。
《老无所依》里的警官Bell其实也在心理冲击有类似的感受,电影最后有警官Bell向妻子讲自己的梦的剧情,这段剧情将这种过去与现状的反差造成的失落感表现得最为直接和具体,Bell难以相信自己正处在一个慢慢荒废的花园之中,人心变得奇怪人性变得诡谲,处处是无法预料的危险和陷阱,他想维护和防卫人们而不可得,于是只能在往昔父辈的荣耀里感慨和失落。
如果说老警官Bell是从过去走到现在并以过去的标准来观看现在,那么两大主角Moss和Chigurh则是活在当下规则的人,他们自以为能够掌控所有的事情,他们的生活准则不是循规蹈矩地获得力所能及的东西,而是都如同行走在钢索架上的人,在高空冒险中寻找平衡,并为之赌上一切,在所不惜。Moss在偶然得到一笔横财之后,明知被追杀依旧决定要与杀手较量,拒绝寻求警察的帮助和保护,从他对妻子的承诺里,也能感受到他对自己在这场较量里最终获胜的自信。
如果Moss为了钱财而亡命的这种赌徒性格还能有所接受的话,那么变态杀手Chigurh的冷酷和无情便是这个世道荒诞感和恐怖感的集大成者,Chigurh的杀人则没有任何逻辑和规律可循,他随心所欲地杀人,随心所欲地生气,阴晴不定的阴郁性情自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恐惧感。
Chigurh喜欢使用硬币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将生死大事的衡度放置在游戏的赌注上,轻狂而随意。
在影片结尾时,Chigurh与Moss的妻子有一段对话,Chigurh说自己来到这里的方式与就与这枚硬币一样,是完全偶然而随机的。Chigurh在全影过程中是话少人狠的形象,这一段算是他说话比较密集的时候了,他所提到的偶然和随机,也正是导演对当今世界现状的一个微妙注释,每个人好像在努力追求着什么,但其实最终得到什么完全是不可控的随机。
正如影片中,Moss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局面,所以拒绝寻求帮助而单枪匹马地搏斗,但最终依旧惨死收场;Bell以为自己能够结束局面,他奔前忙后地想要伸张正义恢复平和秩序,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就连Chigurh自己,也在杀完所有想杀的人之后莫名其妙遭遇一场车祸,鲜血和暴突的骨头都昭显着巨大的疼痛。
所一切都处在一种奇怪的氛围里,在这个氛围里,人们的努力和试图都似乎在变成徒劳的表演,不可控的命运才是唯一的真理,正如Chigurh对Moss妻子所说的,如果规则将你带到这里,那么规则又有什么用呢。
现代人的生活理念相对于过往旧时代一个非常大的突破就是对规则的消解,这也是Bell感到难以理解当下的一个重要原因:过往的规则已经摇摇欲坠,人们不再相信或者遵循规则,甚至对于权威和信仰都开始存疑了。
这种对既定规则的突破,既是一种精神解放,但也同时会是另一种精神奴役,来自于人性自由的奴役。
那么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该何去何从?难道只能像老警官Bell一样,沉湎在对过往旧时光的怀恋和追念中吗?
我想影片结尾处Moss妻子对Chigurh的应对之言或许才是正解:“决定的不是硬币,而是你”。
尽管命运如此,尽管硬币正反永远悬而未决,但人终究还是靠自己做出选择,当自己做出选择之后,硬币的正反已经不再重要。人的目标不是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而是要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样子而不懈奋斗,做自己能够决定的事,便可以暂时搁置硬币的结果(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在影片技巧上,场面的惊悚感营造的简直很赞,似乎有一把枪一直在屏幕的暗角一触即发,这种紧张感贯穿了全影,使人时刻感到屏气凝神的恐惧心。
如Moss与Chigurh第一次正面交锋时,Chigurh将门廊的灯关掉,这个画面很像希区柯克《后窗》中那个经典惊悚镜头,影片还有很多这样营造刺激和恐怖感的细节,这些细节都使得这场艰难的追杀变得险象环生,同时穿插的一些笑点又使得张弛有度,不至于太多紧绷,比如Moss与三个墨西哥街头歌手的对戏就非常搞笑了,那个时候Moss刚从险境中脱身,这时的笑点设置刚好也与观众舒了一口气的心理吻合,就显得格外应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