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方的冬季像拿不定主意的少女,刚刚给你冻了个透心凉,转眼又风和日丽,暖阳高悬。
这样忽冷忽热的天气,医院的工作量就大大增加了。林盛屿这几天忙得饭都吃不上几口,原本和他约了周末去吃一家新开的广东菜餐厅,也没去成。
他在深夜回复我的短信,说今天跟着老院长连着做了四台手术,晚上又在急诊值班,一整天没有怎么吃饭,饿得有些头昏眼花。
医院餐厅僧多粥少,等他得了空去时,已经剩不下什么菜了。他又有些挑食,菜不合胃口时常常选择挨饿。
隔天我在食堂打包了几个林盛屿爱吃的菜,搭地铁来到一医,找到前台护士问林盛屿在哪一层,对方反问:“哪个科室的?”
这才陡然记起,自己连他在哪个科室都不清楚,诺大一个医院,该怎么找到他?
最后在机器上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找,终于在外科一栏里看到他的名字,干脆挂了个号,拿着签到单子来到二楼。
墙上的显示屏显示出我的名字时,我提着保温桶走进去。他靠在椅子上,趁着短暂的间隙闭目养神,显得有些憔悴,下巴的胡子也没有刮干净,青扑扑的一片。见到我,先是一愣,看到我手里的保温桶时忽然笑了出来。倒秉着职业本能,先问了我哪里不舒服。
我将保温桶往他面前一送,说:“医生,饿着肚子可是会误诊的。”
他又笑,把保温桶接过去,说:“请你不要怀疑我的工作能力。”见我要走,又忙说:“我这边几个病人处理好,咱们一起吃吧?你带了这么多菜,我也吃不完。”
我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欣然答应他的提议,坐在外面的座椅上等他。不多时果然见他提着保温桶走出来,带我去休息室。
休息室里有几个医生刚吃好饭,正互相交流今天碰到的疑难杂症,见我们走进来,先是一愣,然后不约而同地相互使眼色,最后一个年轻的男医生先开的口,“盛屿,女朋友送饭来啦?”啧啧两声,又苦着脸说:“你可真幸福,我们吃食堂菜都快吃成胆结石了!”旁边几个医生趁机附和着。
林盛屿也不理他,自顾自把饭菜放进微波炉里转。
我忙解释,“你们误会了,他是我学长…”
那个男医生冲我眨眨眼,一副他了解的神情,“明白明白,校园恋,学长学妹,天作之合。”又仿佛陷入回忆似的感慨:“当年我读大学时也喜欢过一个女生,可惜没有勇气去追,到现在我都后悔,如果当初我勇敢一些,也许今天我也能吃上爱心便当…”
一群人又开始抱怨医生日夜颠倒,工作量大还得不到患者的信任,对象还难找,喋喋不休。
林盛屿说:“别理他们,他们就是这种性子,越说他们越来劲。”说罢递给我一双筷子。
吃到一半,医生们都聊够了天,纷纷换上白大褂握着听诊器离开了休息室。那个“话痨”医生这时又坐到我身边,伸出手,“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沈易,跟盛屿同个科室。”我忙擦了擦油腻腻的手,同他握了握,做了最后的挣扎,“你好,我叫胡欢喜,真的只是林学长的学妹。”
他这才信了我的话,挠了挠头,说:“哎呀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以前也见过几个女孩子来找他,他都把人家晾在一边。所以…”停了停,大概还是不死心,又问:“你真不是他女朋友?”
我苦笑着重重点头,他又把枪口指向正在安静吃饭的林盛屿,“盛屿啊,不是哥哥唠叨,你还年轻,不懂社会的险恶,现在那些女的,哪一个不是冲着钱来的?校园恋才是最纯洁的爱情,你现在不好好把握,将来就只能和我们几个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了!”
林盛屿并不回他的话,只默默吃着一块糖醋排骨,良久,忽然开口:“周教授要的16床病例报告你准备好了吗?”
沈易怔了一怔,立刻去了白大褂换上,边挂听诊器边快步朝门外走去,没一会,他又探头进来,“欢喜,年底咱们医院有个联谊会,去景区烧烤,你也来哈。”
没等我回答,林盛屿又幽幽说了一句:“报告周教授下午三点前要。”
沈易留下一句“到时候见”就嘭一声带上了门。
吃过了饭,我就着休息室的洗漱池粗粗将碗筷清洗了一遍,一转头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今天天冷,他只穿了一件衬衫,这样睡去,只怕要感冒。我拿过床铺上的一块小毯子,轻手轻脚得替他盖上。离得近,我甚至能够听见他的呼吸声,轻而浅,像盛夏林间簌簌的风。
我把保温桶擦洗干净,正准备起身离开,门却突然被打开。走进来一位年长的白发男子,也穿一身白大褂,气质儒雅不凡,看到我,又看了一眼林盛屿,对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忙点头。他又压低了声音说:“盛屿这孩子工作起来总不注意休息,谁劝也不听,以后你帮着劝劝他,不要这么拼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其实他的实力医院这边都看在眼里,毕业后留院不成问题。”没有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想来他也是误会了…
回去的路上接到我妈的电话,问我怎么不在宿舍。
她昨晚才从海南回来,今天一大早就赶来学校,我前一脚刚离开学校,她后一脚就来了,在宿舍等到了下午,终于忍不住给我打了电话。
我回到宿舍时,我妈正拿着一瓶Amarni粉底液和苓娅兴奋地讨论着。见我回来,笑嘻嘻得冲我招手,“去哪儿了?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我这才发现我的床上堆满了大袋小袋的零食,桌上也摆满了大瓶小瓶的保养品化妆品。她甚至把四张床铺的床单被套都换成了埃及长绒棉和鸭绒被,怪不得其他三个一口一个阿姨叫得那么亲热。
我无奈,“妈,我来这是学习的,不是来度假的!”
我妈伸手捏我的脸,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学习归学习,谁说学习就要苦哈哈地吞糠咽菜了?环境好点,你才能更安心学习不是?”又看了看头顶的小风扇,说:“改天我跟你们学校申请,自费安个空调,等到了夏天,这东西顶什么用?”
倩文,晓晓和苓娅眼含热泪,不约而同地把头点得像啄木鸟似的。
晚上我们四个和我妈一起吃饭,在一家百年老店吃烤鸭,据说主厨是全聚德的退休厨师,鸭子是凌晨从北京郊区养鸭场运来的,现杀现烤,甚至在厨房里用红砖垒了地炉,底下用荔枝木徐徐烤着,直烤到表皮滋滋流油,酥脆异常。除了固定的葱丝甜面酱外,还跟着烤鸭送来一小碟白糖。
我们四个吃的满嘴油光,很是开心。我妈端着一杯柠檬水,时不时招呼:“多吃点,不够吃再叫一套。”
五个人足足吃了四只烤鸭,又把剩下的鸭架打包回去,准备明天偷偷用电磁炉煨个鸭骨汤喝。
我妈上车离开前,给我写了一个地址。
她说:“欢喜,我和你张叔打算过段时间把证领了,婚礼放在夏天办。”
我怔了一怔。
她继续说:“原来那个房子我已经卖了,你放假回家,记得按这个地址来。”
按理说,我妈跟了张叔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要成合法夫妻,我该为她感到高兴。但我只是笑了一笑,语气淡淡的,对她说:“妈,恭喜,祝你幸福。”
她也笑,抬手摸了摸我的脸颊,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在风中浸透了寒意,像一块冒着寒气的冰块,划过我的脸颊,叫我不禁打起寒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