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代青年对于战争的概念，常常经由电视剧、电影或是师长们的口口相传而连串到南京大屠杀日军无恶不作，八国联军侵华在我们的帝都烧杀掳掠，甲午海战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或者再追溯至古代，秦赵逐鹿中原时有战神白起坑杀二十万赵卒，三国时赤壁大战曹操几十万雄狮焚灭于江水之畔。映入眼睑的无非是残暴的侵略者屠城灭国，大好男儿数以百万计地湮灭于血水之中，残酷的奇谋轨道层出不穷，诉诸人道主义的国际准则任意被人践踏。
于是我们下意识的为战争定了性：残酷、血腥、恐惧、暴力、泯灭人性。可当我翻开那些泛黄的书页，看到寥寥数行关于战争的字句：“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擒二毛”。既敌我军队不敲鼓不列队，不第二次伤害受伤的敌人，礼待战场上有白发的老人。这是几千年前周代军礼的基本准则，作为一个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青年，看到此深受感动。
中国早在战国以前古人的意识形态里，就有天下为一家，大家长是“天子”，各国互为兄弟或姻亲之邦，国家之间有矛盾，可以用战争来表达怒火，但目的只是为了定出胜负，不为杀伤，只要对方服软了认错了就行，战争结束了还可以是好兄弟。因此那个年代的战争既不残酷也不血腥，反倒像一场公平公开公正的体育比赛，双方不互相偷袭，不占据有利地形，不隐藏军事行动路线，更不伤害百姓践踏农田，大家伙儿挑选空旷的“隧野之地”，两军拉开阵势面对面冲锋，冲锋时还不能正面相撞。双方交战一回合后，哪一方阵脚先乱就算输，战争既宣告结束。交战双方有一方一旦溃败退却超过百步，另一方不得“宜将剩勇追穷寇”，反而应该原地列阵，放归老弱病残，欢送败军回国。
在古代欧洲亦有此类“浪漫”的战争法则。中世纪以后，欧洲逐渐分裂为若干个并立的国家，这些国家之间偶尔会有战争，却秉持着骑士精神，视贵族之荣辱得失胜于生命，不杀害俘虏，不伤害非战斗人员，不对毫无防备、没有披挂整齐的骑士发动攻击，甚至俘虏了对方的骑士还礼遇有加，奉为上宾，等他的君主拿钱来赎。
世道人心都怎么了？
周代与古代欧洲一系列“浪漫”的战争准则仅仅代表人类社会早期的淳朴人心，随着社会生产力的不断提高，战争规模与日俱增，投入的兵力从兵车百乘上升至动辄十万百万，武器装备更是从简易的矛与盾演变为类似于铁浮屠、鸟铳、飞机坦克这类冷酷残暴的吃人机器。人类的物质文明在不断进步，精神文明却仿佛不断的在退步。我们杀着杀着红了眼眶，千军万马在眼前幻化成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和巨大的利益，哪有什么仁慈、尊老爱幼、公平公正可言，赢得战争就是唯一的准则！可知数千年前我们伟大的祖先，吃的穿的不如今人文明之千分之一，打起仗来却守礼节，不攻击弱者，尊重老人，不以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为目的，可谓将人道主义精神发挥至极致。对此不少仁人志士深感古人之礼今不复存，慨叹：这世道人心都坏透了！
世道人心都怎么了？人类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残忍？自春秋始，礼崩乐坏，社会矛盾激化，古时候温和的“军礼”早已经不能适应新形势斗争的需要，所以不断有人凭借铁腕手段打破这个规矩，并因此获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以及军事和政治等利益。就拿妇孺皆知的“曹刿论战”来举例，齐鲁大战，两军列阵完毕，齐国打鼓冲锋，曹刿不理，再次击鼓冲锋，曹刿不应，齐国淳朴的将士们正在纳闷：鲁国这帮孙子怎么不守规矩啊？不是应该大家一起打鼓冲锋的吗？现在怎么就我自己一个人玩？结果齐国第三次击鼓进军，曹刿亦击鼓进军，以弱胜强大败齐军于长勺。我们歌颂已久的曹刿，说他以弱胜强，一代将才，通晓兵法，殊不知他用自己的奇谋诡道赢得战争获取殊荣的同时悄然地把那时人们对待战争的淳朴心灵扼杀掉了。聪明人于是慢慢顿悟，原来战争可以这样打，原来规则、公平、人道是战争的绊脚石。
浪漫自此一去不返
古老的军礼与新时代的战争观的强烈碰撞就发生在著名的泓水之战，也是春秋时期最愚蠢、最可笑的一场战争。
宋襄公举国之力与楚军决战，宋弱楚强。一开始，宋军提前摆好阵势，楚军才慢吞吞开始渡河，宋军大司马请求宋襄公发起进攻：“敌众我寡，及其未济，请击之。”但是这对于毕生尊奉古军礼的宋襄公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摇头说：“不可。吾闻之也，君子不推人危，不攻人厄。”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以小说家言：宋襄公于车上竖起一面大旗，上绣“仁义”二字，说：“汝见‘仁义’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阵，岂有半济而击之理？”过了一会儿，楚军完全度过泓水，但是杂乱无章，正在整理队列，部署阵型，大司马公孙固再次进言，请求趁乱进攻，打他个立足未稳，宋襄公再次摇头：“未可，吾闻之也，君子不鼓不成列。待其己陈。”《东周列国志》则戏剧性地写道宋襄公对着公孙固的脸上吐了口口水，骂道：“咄！汝贪一击之利，不顾万世之仁义耶？寡人堂堂之阵，岂有未成列而鼓之之理？”话音未落，人数和素质占优势的楚军已经摆好阵势，漫山遍野，黑压压一片。
然后便是以宋军大败收场，楚军并不会遵守什么“浪漫”的战争准则，宋军上下尽数死亡，损失惨重。宋人跟楚军讲礼仪道德，楚军则以最大杀伤宋军有生力量为回报，可叹可笑。
仁义道德在巨大的政治军事利益面前变得微乎其微，春秋时像楚国和曹刿这一类人并不多，但是到了战国时代，便几乎人人如此了。顾炎武有言：“春秋时尤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后世一代代传承，愈演愈烈，崩坏的军礼从此一去不复返了，战争不再富有一丝浪漫色彩，转而成为血腥暴力的代名词。
试问，战争可复古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