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我皇后娘娘,他说,请你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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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遇见庆苏的那一年,我十七岁。彼时,我不过是勾栏瓦舍中,一名卖唱的歌伎。故作放浪轻浮,卖笑求生。在我的世界里,男人都是低俗下流的伪君子。

  于是,我像只游离在红尘内的孤魂,皮囊之下只剩没有被出卖的肉体。每当深夜,黑暗笼罩于我的时候,我总是会流泪。没有人会见证我的落魄,这样,第二日,我总是能用浓厚的脂粉,将我的悲伤掩藏于黑夜当中,我还是元安城内,那个倚楼卖笑,风华绝代的歌伎。

  那日中元佳节,我悄悄溜到望月湖边放花灯。十里长街浮华无边。小桥下绿水试微,满城花灯光华灿烂。少年庆苏打马而过,穿梭在光影中。白衣墨发,言笑间,风姿清举。

  天地花露凝聚的香气,拂鬓而来。

  他在我的面前停下,他说你便是我要找的人。

  他朝我伸出手,姑娘,可否愿意随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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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那个时候,我是欢喜的。只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宁国使臣,只因与宁王长青私巡来到了元安。他们的王偶然相遇我的歌声,要将我纳入宁国宫殿,成为千千万万妃嫔中的一人。

  尽管如此,我并不后悔,我终于离开了元安,离开了那个肮脏虚伪的世界,离开了深夜流下的眼泪。最重要的是,我喜欢上了那个叫庆苏的少年。他的眸子如朗星,一眼望进去,便再也无法脱身。

  我走的那一日,玉娘给了我一枚玉佩,脸上露出惨淡的微笑,她叫我清月。

  她说这世间最凉薄的便是爱情,你若动了情,便永远失去了自己。

  为了他,我甘之如始。我坚定说。

  只要能再见到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不会后悔。尽管是离开这片养育我的元安。即使沦为深宫的囚人,我亦无怨。只要在宁国,我总能再见到他,见到那个言笑晏晏、打马而过的他。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二)

  启程去宁国那天,是个惠风和畅的好天气。云阶芭蕉绿,碧潭一汪秋水,蒹葭苍苍。

        我坐上毡车,一路向北,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很多年后,我望着自己渐渐老去的容颜。总会想起轿帘外的斜阳下,满山遍野的桔梗花和那消散在云雾的青烟,凉薄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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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达宁国宫殿时,只有少数的侍婢迎接我这位新妃,她们似乎已然习惯。因为他们的王,每月都会将各地的佳人纳入幽深的后宫,而那些容颜如花一样绚丽的少女,日日痴等,守着枯索的岁月,渐渐老去。

  而让我出乎意料的是,我无疑是最幸运的那一个。因为当晚,宁王便来到了我的宫院当中。他封我为云妃,为我修缮了另一处宫殿。一晚之后,我仿佛成了宁国王宫中,最受宠的妃子。并且,这宠爱,绵延不绝,长盛不衰。

  宁王长青说,当年在元安城内,我抚弄琵琶,高吟而唱。抬首粲然而笑,他只觉得,空气中的流香都仿佛停止流动。

  他对我说,他爱我。

  我听闻,心中只觉得麻木。我说,谢王厚爱。

  在无数个黑夜中,长青都陪伴在我身侧。每当他触摸到我眼角的泪时,他总是将我拥入怀中。轻声安慰。我仿佛又回到倚笑求生的那段时光,不同的是,那时,我游离在数百的宾客之间。如今,只对着一人假意迎合,我都力不从心。

  我只是很思念庆苏。

  (三)

  再次见到庆苏,是在长青为我举办的宫宴上,悉数嫔妃均到场,她们施粉黛,点朱唇。费尽心思的装扮,只想让他们日夜期盼的男人,能一眼看到她们,然后得尽恩宠。

  我坐在长青的身侧,冷漠的承受着所有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

  直到我看到庆苏,我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案前的珠幔半卷半掩,我还是一眼望见了他。他依旧是白衣少年,面如新月,清冷绝尘。他缓缓而来,至殿前单膝跪地,朝宁王行礼。

  臣来晚了,望王恕罪。

  长青没有责怪,只是说,下不为例。

  我坐在高案之上,一动不动的望着眼前的少年。心中万千心事无法言说。他终于朝我看来。他唤我娘娘。

  他将一盏花灯摆在我眼前,他说一份薄礼,望娘娘笑纳。

  花灯光影浮动,绚烂得如那日十里长街。

  我对着他灿然而笑。

  我很喜欢。

  自此,宁王便下令,将宫中各处宫院全部挂满明亮的花灯。宫中便传言,我受尽恩宠,怕是用了巫术。宁王听闻,便将这些人全部处死。自此朝野重臣非议四起,皆上奏指责我是祸水,扰乱朝纲。

  我无心理会这些,我只是日日的看着庭院下,挂着那盏庆苏送我的花灯,我的心便不再那么孤寂。

  长青曾问我,花灯里的烛火都熄灭了,为何还在痴望?

  他永远不会知道,每每望着那盏花灯时,我总能想起,那年望月湖边,一少年坐在骏马之上,朝我伸手,眉眼间尽是温柔缱绻。只有望着那盏花灯,我对庆苏的思念,才能有所缓解。

  而我,宁愿开口不言,也不愿言而无终。

  (四)

  嫁入宁国的第三年,我怀上了长青的孩子。

  长青大喜,他在我面前,甚至放下了帝王的威严。我看到他,开心的在殿中来回奔跑。

  他将我打横抱起,我在他的怀中,闻到梅雨过后,沾染上的清甜。我看着他眉眼之处,皆是欢喜。犹如我内心的那场盛大的爱慕。

  然而,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笑过。

  我如何对他讲,这个孩子,我残忍的希望他永远消失。

  他对我说,清月,我会封你为后。就算满朝臣子违抗,我也要封你为后。

  我要让你做我的妻子,我唯一的妻子。

  我看着他的双眸,有着热切的情意。我想起那个送我花灯的男子,他目如朗星,看着我笑时,眼底仿佛映着一泓明月。那年长街的流光是他,花灯中的浮影是他,我的眉眼里,都是他。

  我张口欲言,终究没有说话。

  因为,很多事情,早已脱离了我的预期。初遇庆苏,我便爱上了他,此生长情。为了他,我嫁到了宁国为妃。我只想在孤冷的深宫中,静守时光,能再见到那个少年。可是,我却得到了恩宠,便注定,我与他永不能再有交集。我的眼里,只能装下这个国家的君主。

  宁王走后,我席地坐在冰冷的庭院中,抬头而望,屋檐下挂着的花灯,隐约可见燃尽的烛心。

  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我多想,能再见到庆苏。那个我爱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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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长青拟旨封我为后,那日,三朝元老林尚书以死相逼,都无法改变帝王的意愿。长青拉着我的手,出现在朝野众臣中,满朝文武百官,皆痛心的劝阻他们的君王。

  长青将我的手握在手心,我能感觉到,他冒出濡湿的冷汗。

  孤心意已决,若有异议者,格杀勿论。

  然而,朝臣间,一位年长的老人颤巍着身子,站了出来。他指着我,破口大骂。他说我是妖女,是祸水。我欺君媚主。

  我看着他浑浊的双眼,沟壑纵生的面容。我只是无声的笑着。

  长青拔出剑,抵在他的喉间,只要一刀,他便永远也说不了话。他视我如珍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我。即便那个人,是辅佐他长大的臣子。

  千钧一发之际,我出口制止了他。

  我说,怀有皇室子嗣,不宜杀人见血。

  长青收回剑的时候,我看见那个老人,如一树枯藤,孱弱的伏倒在地上。

  我救他,只因为他是庆苏的祖父,我不想让他因我而死。我不想让庆苏难过,或是恨我。我爱的少年,应该如明媚的春日中,一阵温润的风。

  (六)

  封后大典那日,我着红罗衾,头挽金步摇,站在城墙之上,俯视群臣朝拜。云压长空,飞鸟衔着云烟而过。

  我如提线木偶一般,无味的重复繁琐仪式中所有的情节。仿佛回到了元安城中,那个在高栏之上,拨弄琵琶的歌伎。皮囊微笑的表象下,满目疮痍。

  直到我看到了庆苏。

  他站在人群里,长发玉冠,眉墨如画。安静的像一幅画。

  我欣喜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长青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以为我只是紧张。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温柔,只是我的眼里,除了庆苏,再也望不进其他人。

  祭四海天神时,我的目光越过长青,注视着他身后,众臣里的少年庆苏。

  我对着万里碧云,权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大婚,祈愿他百岁无灾。即是了结我一场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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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想到的是,三日之后,我们竟在海棠花下相遇。

  我如一个无措的孩子般,望着他向我走来。

  我满腔的心事,终于等到吐露的这天。

  公子还记得吗?我们初遇时……

  他蹙眉打断了我的话。

  皇后娘娘,请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

  他看着我的眼神中,有嫌恶,有惊惧。再没有少年舒展的笑意。我浑身如坠入冰窖,心寒入扉。

  你们?

  对,我们。府中族人,还有我的祖父,他已是垂暮之年,再也惊不起风浪。

  我低声笑了起来。

  难道你也觉得是我迷惑媚主,扰乱朝纲的妖女?

  是。

  公子,你知道吗?我原以为,在你眼里,我会有所不同。其实,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面色闪过惊疑。

  我漠然的转身离开,眼泪像荷花池里的水,酸涩,冰凉。顺着细腻的皮肤滑落下来,消失在无边的天地之中。

  我想起了玉娘,想起她苍白而虚弱的笑。

  这一刻,我终于相信了她对我说的那番话。

  原来我甘之如始的情意,不过是饮鸩止渴。可是,尽管如此,我都无法回头。庆苏,我唯一深爱的少年。即便,他给我的是斟满鸩毒的酒,我也微笑饮尽。

  (七)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望月湖边,一方少年。他伸手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走,我没有犹豫就随他上了马。我记得我在他怀中,感受他铿锵有力的心跳。一路浮光掠影,他凉薄的双眸就这样闯进我的心里。

  梦回百转,处处是他。

  午夜时分惊醒,我的眼角早已冰凉一片。

  而暗夜中,我看到了长青,他和衣坐在我的床头。他看向我时,眼里盛满了滔天怒火。

  他问我为何梦中喊着庆苏的名字。他问我心里是否藏着一个人。

  我怔怔的跪在了他的面前,抓着他的手,我告诉他,我嫁给他时,就爱上了庆苏。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求他不要迁怒庆苏,无论多重的刑罚,让我一人承担。

  我将头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直到我头晕目眩,暗红色粘稠的液体流下来。我乞求他,饶庆苏一命。我愿失去所有。

  他胸腔中撕裂出一声呜咽,无助的仿佛一只小兽,痛苦流泪。

  他说,我总算知道,那年庆苏送你花灯时,你露出那样的笑,我一直以为,你是思念故乡才由衷的开心。原来,你不是不爱流露真情。你的真情,只给了他一人。

  你一直在欺骗我……对不对……

  我在黑暗之中,紧紧抓住长青的手,我一直重复那句话,求王饶过庆苏,求王……

  他那样冷漠的看着我,终于甩手离去。

  我跪在在寂凉如水的宫殿,看着轩窗外的冷月逐渐西沉。我哀求天神,若能保佑庆苏活下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很久很久之后,天神并未如愿眷顾我。

  眷顾我的,一直是长青。

  他望着我时,眼里不再有绵长的情谊,他用近乎无情的语气告诉我,他不会追究庆苏的罪责。只是,从此之后,我与庆苏,不得再相见。

  我跪在地上,笑着流泪。我说谢王恕罪。

  最后,他对我说,他放过庆苏,只是不希望我再伤心。

  我将脸埋在双手中,我想起了我救下的那个老人,他在长青的刀下,只一瞬间,便马上毙命。为了庆苏,我忍受了他的侮辱。

  这一刻,我与长青,如此相像。

  (八)

  自此之后,宁王长青不再宠幸新立的王后。仿佛一夜之间,昔年的宠爱皆数化为青烟。他们用极尽恶毒的语言来描绘我,甚至日日期盼我尽早死去。

  这些话传到长青的耳朵里,他也只是笑笑,不可置否。于是,楚宫中的所有人,都毫不避讳的称他们的新王后,是蛊惑人心的妖女。

  而那个被我遗忘的生命,却在我的肚子里一日日长大。他像一颗毒草一样,依附在我的血肉里,难以拔除。

  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如此厌恶他。很多个夜里,我握着锋利的短匕,想与他一起死去。

  我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我舍不得庆苏。

  尽管,我与他,不会再相见。可当我每日看见廊下的那盏花灯,我就会想起他。我是那样的爱他。

  我忽然很想念元安,我多想回去,回到我们初遇的地方。那个时候的我,天真的以为抓住了爱情。

  几日之后,我见到了长青。

  他踏进我的宫殿,追随我的目光,望见了那盏花灯。他脸色阴沉的背过身去,命人取下来。

  我发了疯一样的去阻止,我甚至跪在地上求他。

  可他愤怒的像一只猛兽,无动于衷。他掐着我的脖子。他叫我看着,看着他如何将这盏花灯摔碎。看我以后还如何再思念庆苏。

  他扬起手,在空中抛出一个弧度。我看着灯里的明火,只摇曳了一下,便瞬间消失。满地瓷白的碎片,如松江上的一缕飞烟,越是美好,便不会停留。

  我瘫倒在地上,心口仿佛刺入一把利刃,令我无法呼吸。那些深夜无端流下的泪水,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渐次消失,而此刻它们一直流,无休无止,永无止境。一直流进我的心里。

  我听见长青笑了。

  他拿起一方碎片,摆在我的眼前。那些碎片鲜亮而富有光泽,如窗外的明月。他对我说,清月,我将所有的荣华与尊崇都给了你,为何你还要这样对我?

  我爱庆苏,此生,我只会爱庆苏。我红着双眼看着他,决绝的不留任何余地。

  那些过往,因他而死。我永远不会原谅他。我只想让他痛苦,和我一样承受失去的痛苦。

  长青低声而笑,笑着便流下了眼泪,依旧放声大笑。他轻轻的挑起我的下巴,极尽恶毒的侮辱我。他问我,清月,你以为庆苏会爱一个风月场中出来的女子吗?

  是我将你抬太高了,让你忘记了,你原本肮脏的出身。庆苏不会爱你的,他永远都不可能爱你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会爱你,只有我。

  我想起海棠花下的庆苏,他神色晦暗的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惊惧。我有好多的话想告诉他,最后,却还是落魄的离开。

  王上,我当然没有忘记我的出身,我只怕王忘记了我来楚宫的目的,我亲口告诉王,我就是他们口中蛊惑人心的妖女,我刻意接近王,就是为了能再见到庆苏。

  长青沉默了良久,最后他近乎乞求的问我。

  你有没有爱过我?

  从始至终,我的心里只有庆苏。

  那我呢?

  我看着灯火下,他明亮的眼睛。我告诉他,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他终于转身,疲倦地离去。我知道,这次,他要彻底离开了。

  这一刻,我多么怀念元安城。无数个日夜,我坐在高台上,清风和煦吹过,我弹一首《长诀》,歌声便穿过云河,掩入远方的溪流中。那是我的家乡。

  而宁国是座伤城,它连一个歌伎的情爱都无法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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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一月之后,我去园中摘红梅,见到了桑芜。

  我站在梅影中,看见她和长青朝我走来。

  宫中人皆说她是宁王的新宠。她并非绝色,只是眼角的那颗泪痣,看起来楚楚动人。

  长青挽着她从我身边而过时,我站在艳阳下,看着她的眼,她的笑,刺晃了我的眼睛。甚至于,我的心都被嫉妒捂住的无法呼吸。

  我开始刻意的接近她,我送她华美的珠钗,邀她一同煮茶评戏。听她说长青,长青喜欢什么颜色。长青弹琴时最爱吟诵的诗歌。长青的种种,所有我从不曾注意的种种。我只是笑,我看着她眼角的痣,她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将心中的不安压于表象中。

  所以当众妃游湖的那日,我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看见站在船头之上的桑芜,我问她,你想和我赌一把吗?

  她疑惑的回答我,皇后娘娘,此言何意?

  赌,长青是否爱你

  皇后娘娘不必多此一举,王上对我的心意,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她极力的辩驳,以此向我证明,她与长青的情谊。我猛力抓住她的手,冷笑的看着她,是吗?那么我们便来赌赌,他会选择谁。

  她的手挨到我的那一刹那,我的肚子便撞到船栏上,跌落了湖中。

  原本赏景吟赋的一众宫嫔,瞬间寂静了下来,随即惊慌的叫喊,可是谁都不敢走前一步,生怕牵连其中,桑芜跌倒在甲板之上,害怕的难以置信。她看着激越的水花,看到长青到来后,没有犹豫的纵身一跃,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她的身子开始感觉到发冷。

  最后,我在冰冷的竹岸醒来时,眼前的迷幻逐渐散去。我看见了长青,他眼中一下燃起希翼。我的裙摆底下,一点点开始蔓延暗红的花朵,蜿蜒而下,顺势流进波光的湖面中。殷红艳丽,如小桥下流逝的枫叶。

  (十)

  太医告诉我,我腹中的胎儿最终没有保住。

  我以为我至少应该会有悲伤情绪,可最终我只是虚弱的微笑。我甚至呆立的不知该流泪还是痛哭。

  桑芜跪在大殿中,拉扯着长青的衣袍,她指着我,问我,为何要害她。

  她一遍一遍的阐述那天的经过,她说是我陷害她,是我自己跌进了湖中。而后宫中所有的妃嫔都为她作证,当中有亲眼看到的,有处心积虑想置我于死地的。

  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长青他转身朝我走来,他没有看到桑芜的眼泪,桑芜的哀求。这一刻,我才发现,其实他的眼睛中也有星辰与明月。

  他问我,是真的吗?

  我面无表情的开口,我说,你信我吗?

  他说的斩钉截铁,我相信。

  我没有陷害她。

  他走入殿中,沉默了良久,说,猜疑皇后娘娘的宫嫔皆杖责一百,至于桑芜,谋害龙子大罪,即贬为庶人,打入天牢。

  我看见桑芜如风中的柳絮一般,轰然倒塌在地。她面如死灰,眼睛里毫无昔日的飞扬与光彩。

  我看着她,眼泪便滑落了下来。我不知道我为何而哭,那样灼热滚烫的泪水,落得我满手都是。它一点一点的浸染我的衣角,我攥紧拳头,连眼泪都一同攥进手中。

  我想,这样的眉眼,庆苏还会喜欢吗?

  (十一)

  桑芜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第一次见她,不是在梅园中。

  而是在那棵我与庆苏相见的海棠花下,我亲眼看见庆苏温柔的注视她,甚至将她搂进怀中,亲吻她的眉,她的眼。

  那晚圆月在上,我握着一柄琉璃红灯。眼泪流在了脚下,而流光却映在了眼底。我满脑所想,皆是庆苏的脸庞,一帧帧的在脑海中闪过,他送我花灯的时候,他伸手要我随他走的时候,封后大典,尘世中独立的他。甚至海棠花下,他那样看我的时候。皆是我爱的样子,我的眼睛里,只装的下一个庆苏。

  尽管我在这场空欢中,一再失望,一再流泪。

  我向长青讨了一个特别的东西,是桑芜的眼睛。我对他说,就当是对我的弥补。

  长青没有拒绝。

  行刑的当日,我在牢房外,听着桑芜凄厉的尖叫,刺耳的穿破斑驳的宫墙。我将脸埋进颤抖的双手中,屏住呼吸,然后再抬头大口大口的喘气。因此我便,不再掉一滴眼泪。

  我告诉自己,我不会后悔。我回想起那个月下的夜晚,庆苏的唇,所到之处,皆是她的眉眼。一遍又一遍的烙印在我的心里。我必须要毁了它。

  最后,尖利的嘶喊终于停止,侩子手将桑芜的眼睛献给我时,我看见那摊模糊的血肉,冷笑着说,也不过如此。

  漏水的屋顶下的一泊雨水,倒映出我娇嫩的脸庞,我看着自己,仿佛是从来不认识一般。哭声一下子,便从胸腔中撕裂出来。我看见自己的眼泪,缓缓流动。我还是张扬起灿烂笑容,笑着笑着,只剩下皮囊拉扯出笑的神态。

  我像是得到了所有,却又什么都没有得到。

  (十二)

  第二年杏花微雨,长青召集了所有王侯臣子,在郊外狩猎。

  自桑芜死后,我又成为这个宁国王宫中,盛宠万千的“妖妃”。看似得尽宁王恩宠,捧如珍宝。只有我知道,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假象。

  长青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有着炽热的深情。很多时候,他都以施舍者的身份,施舍我荣华,施舍我尊贵,施舍我宁国王宫中,所有的孤寂与凄楚。

  而最终,我只是觉得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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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也没有笑过,连虚以委蛇的姿态都无力去伪装。

  那日下了一场微雨,我坐在毡车上,望着庆苏一身戎装,从我身旁策马而过。

  再次见到他,却仿佛隔世。真实的像一场幻梦。

  我借着身子疲乏为由离开,又支开了身边所有的婢女随从。在一条泛着银光的流水边,看见了庆苏。

  我走向他,怀揣着满腹的欢喜,可还是胆怯的无法张扬在日光下。

  他拉弓对准我身后的出现的猎物,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他坐在烈马之上,明媚的流光如那年绚丽的溢彩。而此时,马上的少年眉眼间,皆是冷漠与疏离。

  我说,公子,我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不过十七岁,转眼年华几载。那年你的样子,我却从未忘记。

  你可知那年烟柳下望月湖边,你伸手问我可愿随你走。

  其实,我真正愿意和他走的人,一直是公子你

  他望着我,满目皆为震惊。

  最后,他恭敬的称我为皇后娘娘。

  他叫我自重。

  我卑微的带着期待的口吻,我问他,那你会爱上我吗?

  不会。他没有一丝犹豫。

  为何?

  我与娘娘之间始终身份有别,我绝不会做出折辱王上之事。

  我乞求的问出那一句话,若没有这些束缚,你会爱上我吗?

  他嘲弄般的摇摇头。

  我低声道,是因为桑芜,对吗?

  因为她……你那样亲她的眼睛,为什么……

  我一下子抓住他低垂而下的衣袍,我急切的告诉他,我看他时,我的眼睛里也有不输她的光彩。

  庆苏不动声色的将衣袍抽离。我的手在空中虚晃便垂落。

  他告诉我,他与桑芜之间,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之间,除了兄妹之情,再无其他。我却因此毁了她的眼睛,害及她性命。

  最后,他近乎决绝的告诉我。我这样恶毒的心肠,令他胆寒。

  我跌倒在地上,低声而笑。只是我眼角的眼泪,无止尽的流。无论我怎么擦都擦不掉,那些泪水,痴缠了我无数的春秋与岁月。他又怎会知道。年少黯然孤僻的我,度过同样孤寂失落的年华,只因他的出现,我的心中才能燃起一丝明亮。为了他,我离开养育我的元安,只身来到他生长的土地。失去了贞洁,失去了孩子。只是为了,能再靠近他一点。我费尽思量,变得手段狠辣。希望占有,希望实现。这些,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十三)

  从郊外回到宁宫之后,我日日魂不守舍。

  长青那日来看我,他告诉我,他愿意让我离开。

  我仰起毫无神采的脸庞,我问他,那我该去往何处?

  元安,你的故乡。

  他说,我会给你一笔钱财,你不必再卖唱求生。

  为什么放我走?

  他沉默了很久。无力道,我只是不再有期许,因这期许,我已筋疲力竭。

  我苦笑着没有出声。

  他兀自说了下去,他说,他已命庆苏带我走。三日后,在城门外,我与他可以一起离开。

  庆苏……怎会愿意带我离开?

  我的旨令,他不敢不从。

  那一刻,我欢喜的无以言表。我甚至不愿意多想,为何庆苏愿意带我走。我只是固执的告诉自己,尽管他非所本愿,但带我走的人,是他。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情愿追随。

  我跪在长青脚下,我说,谢王成全。

  他突然将我拢入怀中,手伸进我如云散开的长发间。

  他说,清月,江湖之大,从此之后,我们两两相忘。

  我推开他,看着他的笑容里,有着苦涩的失落。

  我的心竟然会微微的疼。

  (十四)

  三日的期限很快到达。

  那日,长青令人将我乔装成宫人,便缱了侍卫护送我出城门。

  而直至晚霞染透了半边天,我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我坐在骏马之上,望着天涯远处的红霞,心也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我握紧缰绳,驾马便要离去。

  身旁的侍卫拦住了我,他问我,庆苏公子未至,娘娘何故着急离开?

  我只是平淡的微笑,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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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身时,背部猛然一阵钝痛,我的身体瞬间便软了下来,不受控制的向后方倒去,如一树的柳絮遇风而散。迷蒙间,我看见了侍卫脸上狰狞的微笑。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我回到了元安,我站在望月湖边,等待打马而过的少年。他一袭白衣,望着我时,眼睛里有着化不开的柔情。我知道,那一刻,我便喜欢上了他。我随他上马,回首望他时,那双明亮的双眸闯进了我的心里。那双眼睛,我在另一个人脸上也见到过。

  那个人的脸逐渐清晰起来,那个人,看着我时,眼里也有浓稠的化不开的深情。长夜漫漫,我枕在他的怀里,无声哭泣。他伸手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用更温暖的力量拥抱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缓缓醒来时,眼前昏暗一片。鼻尖充斥着植物腐烂的气味。

  我看见了那个我在朝堂之上救下的老人,他在长青的剑下,如一树枯藤般的孱弱无力。此时,他用那双浑浊的双眼看着我,他问我,当日我救他,后悔吗?

  我冷冷的开口,是庆苏叫你来的吗?

  他从喉咙里发出哑哑的笑,只笑了片刻,他便不住的咳嗽起来。咳的青筋暴起,满脸通红。他告诉我,你以为庆苏会来吗?你杀了他最爱的人,他此刻恨你入骨,又怎会带你离开?你害惨了桑芜,庆苏托我告诉你,欠人的,终归要还的。

  不妨告诉你,庆苏自小便爱慕桑芜,只是桑芜对王上用情至深,执意要入宫为妃。于是他便只能将这心思藏了起来。王上令他带你离开,他不过假意应承,买通了内宫护送你的侍卫。

  我终于放声大笑。

  欠人的……终归是要还的。他便要杀我泄愤,我也毫无怨言。

  (十五)

  我被绑于马车之上,透过窗格,有清凉的风吹了进来。我深深吸进一口气,我笑了。

  元安,我再也不能回去了。

  我以为我会死。

  只是,我没有料到,那个老人将我献给了一个男人,所有人称他为首领。他把我带到辽源的荒漠。

  风沙飘散间,我看到了长青。

  他身披战袍,身后跟随着数万精兵。

  他看见我时,错愕而又惊慌。他拔剑遥遥指向我身后的男人,他嘶吼着,让他放了我。

  我的身后传来一阵嗤笑,那个男人将匕首对准我的胸口,他说,若宁王不撤兵,便一刀刺死我。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长青放手让我离开,是因为大战在即,他不想牵连我。可又如何料到,从小辅佐他长大的臣子早与敌军私通。我知道那个老人不过是想杀我。而敌军首领也愿意试一试,他的对手,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江山。

  我看着天地玄黄一片,满头长发也随风散开。我低眉浅笑。我看着长青逐渐凝重的脸庞,对他笑着摇摇头。我说,这一切,就由我来结束吧。

  然而,冰凉的匕首只是刺破了我的衣衫。

  我看见长青身后的士兵全数后退,他手持厚重的利剑,像一颗树一样挺立在风沙里。

  绵密的尘沙随风而起,像透明的轻纱阻隔在天地间。

  而长青身后的士兵,不过片刻,便被他全然禀退。他在日光下,孤身站立。他面色平静的看着我。随后,便笑了。笑得极好看,硬朗的眉眼映在日色中,暖融融的。像极了春日里手背上流动的温阳。

  这一刻,我才认真的看着他的样子。其实他也是一个温润儒雅的男子。为何我从不曾在意过。

  他的嘴无声的一张一合。

  他告诉我,别怕。

  我听见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他嘶鸣着。他的声音中透着难以置信的绝望。他不敢相信,他们的王,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江山。

  我身旁那个被称作首领的男人,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的手伸在半空中,只前倾了一个弧度。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兵便奋力向前冲去。我看见长青的利剑沾染了无数鲜红的花朵。最后,他被包围在人墙中,尖利的长矛刺破他的盔甲,穿透了他整个身体。漫漫扬扬的风沙如一场江南烟雨。那些鲜血,泼染在黄沙里,殷红一片。蔓延开来,盛放出一朵又一朵的鲜妍花色。

  那时,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流在空气中的风沙里,流在荒漠大地上。我全力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符。

  他倒地的那一霎那间,他看着我笑,他叫我清月。他还是重复那两个字,别怕。便缓慢的合上了眼睛,任凭我怎么无助的哭喊。

  我眼前的世界忽然暗淡了下来,仿佛失去了一切感知,我重重的跌落在地,我半睁着双眼,看着远处伏倒在地的长青。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为我拭泪的男子了。

  (十六)

  元安城内,衡月楼里,有一个叫清月的歌伎。一首《长诀》名动京城。琴声如诉,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听者无不哀恸落泪。

  我又回到了元安,日日饮殇迎客。

  仿佛那些年,那些事,随着时光掩埋在了风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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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娘已经老了,她的脸上逐渐生长出岁月。

  我看着铜镜中,自己额间的白发,我告诉玉娘,我也在逐渐老去。

  她问我,你想他吗?

  我只是笑。我说,我已经不再去思念一个人。

  那日云霞染天光,我与玉娘坐在酒楼上,看见长街下,一白衣少年,言笑晏晏,策马离去。他抬首,遥遥望了我一眼,便离开。

  我眼底的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我仿佛看见了十七岁那年,望月湖边的少年。暗影流动,回首间,我看见的却是长青的脸。

  那个叫长青的男子,他也有好看的眉眼,看着我笑时,眼底盈满了细碎的光亮。

  我仿佛看见他将我打横抱起,我的脸靠在他坚实的胸膛间,闻着梅雨过后清新的味道,仰起半张脸,便能看到他温雅的眉眼。他告诉我,他爱我,他要我做他的妻子。

  我仿佛看见朝堂之上,众臣阻拦。他紧紧牵着我的手,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意。可他还是如此坚定的挽着我,似乎会一直到永远。

  我仿佛看见那年深夜,他暴怒的表象下,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

  我仿佛看见,他将我拢入怀中,说着江湖之大,我们两两相忘时,颤抖不止。

  我仿佛看见茫茫荒漠之上,他孤身倒下的那一瞬间,他叫我清月,他告诉我,别怕。

  我看见天边最后一丝晚霞暗了下去。

  我转头看着玉娘时,泪流满面。

  我说,我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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