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车窗下,一双饱含担忧和不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肥胖的列车员提上台阶、关好车门。列车犹如一条吃饱了的大桐树蚕,缓慢蠕动了起来。那双眼睛无奈收回,看向地面,身体扭转九十度,步履沉重地没入地下通道的黑洞中。我知道,无比清晰地知道,那双日渐苍桑的的眼中,关注的内容不是我,也不是我的旅程,而是那个血脉延承下来的第三代生命,他像是古代皇帝心目中最为理想的王位继位者。在这位老者的眼里,那是比他那一代甚至于接下来的第二代,脑袋更加灵光、五官更为漂亮的第三代。即使,适才在月台上,他这个孙儿小嘴一噘老高,无情地甩开他伸过去的手,那也改变不了,他对他爱的炽热和忠诚。
列车摇摆着大肚子,肚子被分隔了上下两层,一层恰有一人那么高。上下层的交合处,也是列车的接缝处,布置了乘务员办公室和公共洗手间。进入到车厢内,小男孩儿为排列整齐的浅蓝色沙发座椅“哇啊哇啊”大叫,满脸的兴奋。他跑到下层坐下,颠一颠,又爬到上层,肥白的鲜肉陷入软软的座椅上。车内温度舒适凉爽,与拥挤的“火车范儿”截然相反,车厢内乘客人数寥寥无几。这一切,简直可以迫使他陶醉,这都是新鲜的、不同的、相反的。对,就是相反的。
此时,他似乎也完全忘却上车前,与爷爷之间的罅隙与小摩擦。趁他兴致空前高涨,我忙发挥教育者“好为人师”的风格,与他谈话:“大人有自己的思想与看法,时而会因为想法不同而发生意见分歧,这是很正常的!但对于目前仅仅七岁的你来说,爷爷、奶奶、姥姥等老人,他们对你有个共同之处,就是爱你。你万不可对他们不尊不敬,伤了这些老人们的心,明白吗?”
小男孩儿似有所懂,点着头称:“我上车前已经抱爷爷了!”
话音未落,胖列车员的对讲机,在我们旁边的座椅上响起:“过来打米饭!”
晚了!对讲机的内容,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在男孩儿的耳里,砸在他心上,冲击了他的胃酸,他嘴巴里顿时分泌出唾液,从唇角滑下:“妈妈,我也想吃米饭!”
我看看手机,10:30,距离他上一次饱餐尚不足两小时。
“这样吧,你先吃点水果垫垫肚子,到了中午售盒饭时,妈妈再给你买?”
我很心疼他今天早晨洗完澡后,好容易穿上去的那身红色套装。我知道,这身衣服可是小男孩儿的最爱;我看到,今年夏天,他都一直没能穿上它。在整整发了三天烧,掉了三斤肉的情况下,他才好歹将那个小而滚圆的肚皮塞进衣服,而没有露出肚脐边的一圈白肉。
没等我说完,小男孩儿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水果袋子。玫红色的火龙果、金红的苹果和粉色的桃子骨碌碌地滚将了出来。他抓抓火龙果张牙舞爪的脑袋,抠抠苹果身上胶粘的商标,最终抱起一颗桃子,大口啃了起来。从桃皮开始,转圈圈地啃着,鲜红的汁水流到桌板上,让人不由得想起《西游记》中,孙悟空与三位大仙斗法时,钻进柜子里吃掉桃子时的情形。突然明白,他可能将自己想象成了孙悟空。因为,他曾与我谈判:“妈妈,既然你不想给我生弟弟,不如给我养个宠物吧?狗行不行?不行啊?那就给我养只猴子吧?人不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吗?我会好好地训练这只猴子的,让它将来也变成人。那样你不用生,我也会有弟弟了!”
列车开到天津西时,终于将车厢座位坐满了。兴许是久不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缘由吧,看到周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竟然低下头来,不敢直视他们,手心里沁出一层汗。但车厢里的乘客们,似乎比往日所坐的普通硬座车厢中的人,修养高出许多。
两位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母女,都穿了一身素黑,站在我我旁边,年龄小的小声嘀咕:“咱们等等再坐吧?孩子还睡得这么香!”
我顿时反应了过来,忙将儿子从睡梦中推醒,他的大长条身子,稳稳地占据了两个座位,还将小腿耷拉在过道。
“怎么了,怎么了,妈妈?我们到北京了吗?”儿子无比精神地站起来,扯着我的衣服,就要跟我朝外走。
我收拾起东西,拉着他的小手,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将座位还给那对母女。
此时,另一侧座位上的大板牙男士,说起话来露出两排绯红的宽牙床,正与旁边的女伴儿谈论着杨绛先生的作品。带着睡醒的儿子去洗手间,经过过道时,只听一个男声正在发表演说:“要世界大同,中国首先得。。。。。。。”回头一看,竟然是一位年过六旬白发苍苍的老者。出了洗手间,黑衣母女俩挡住我们:“实在对不起,刚才打扰了孩子休息!其实我们的座位是在下层,我们找错了!”
“没关系,没关系,孩子正好也该醒了!”我忙向她们摆手客气。
一个怀里搂着个四五岁小女孩儿的女人,指着独自一人坐在窗户边发呆的儿子,嘻嘻地对小女孩儿说:“你看,那边那位小哥哥长得很漂亮吧?”
儿子的座位在上层,我的恰好在车厢交合处。他发够呆了,突然转身,舞着一条眉毛,冲我说:“妈妈,你在下边的世界可好?”他舞眉的样子,完全翻版了他家的第二代——他老爹。
我领会到了他的一语双关,笑着回答:“很好啊,你在上边的世界如何?”
挨着我坐的一直未说话的女孩儿,“扑哧”笑了,口水喷到前边的扶手上。她的眼睛呈弯月牙型,正对着小男孩儿的方向。
小男孩儿得意地抿抿嘴,呵呵地乐着。他的嘴唇很红,牙齿粉白,面孔上附着一层细密的绒毛,阳光下泛着金光。又长又翘的眼睫毛,扑闪闪地。
我突然有种感觉:世界简直太美好了!真的很美好!那双眼巴巴望着孙儿离开的老人很好,从兴奋到平静的小男孩儿很好,这一车非同寻常的人也很好!他们,虽然不是整个世界,也不能代表整个世界,却冲击了我的世界。我的心情,也应景似的好了起来。
捏在手心中的汗,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皮肉吸收,完全干了。车内的空调凉到骨头,我磨蹭着满是鸡皮疙瘩的双腿,抱紧了胳膊,将杜拉斯的《情人》翻到45页,看着书,坐等到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