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尼采说,这是一本为“艺术家的一种例外类型”写的书,这种艺术家 “兼有分析和反省的能力”,同时又“受过音乐洗礼、一开始就被共同而又珍贵的艺术体验联结起来”,因而是“艺术上血缘相近的人”。
尼采自己的“个人体验”、个人“最内在的经验”对于书中基本思想的形成了关键作用。书中贯穿着“一种被确证的、亲身经历的神秘主义”,因而是尼采最神秘也最难懂的一部著作。
《悲剧的诞生》最独特之处是对古希腊酒神现象的极端重视。古希腊酒神现象基本上靠民间口头流传,缺乏文字资料,一向为正宗的古典学术所不屑。尼采却立足于这种不等大雅之堂的现象,把它当做理解高雅的希腊艺术的钥匙,甚至从中提升出了一种哲学来。
尼采的内在经验,据分析有二,即他自幼形成的对人生的忧思和对音乐的热爱。从前者出发,他在酒神秘仪中的纵欲自弃状态中看出了希腊人的悲观主义。但是和叔本华不同,在他内在经验中不但有悲观主义,更有对悲观主义的反抗,因而他又在希腊艺术尤其是希腊悲剧中发现了战胜悲观主义的力量。
从后者出发,他相信音乐是世界意志的直接表达并具有唤起形象的能力,据此对悲剧起源于撒提儿歌队和酒神颂音乐的过程做出了解释。
书中存在着两个层次,表层是关于希腊艺术的美学讨论,深层是关于生命意义的形而上学思考,后者构成了前者的动机和谜底。
作为一个哲学家,尼采当时主要关注两个问题,意识生命意义的解释,二是现代文化的批判。
在《悲剧的诞生》中,这两个问题贯穿始终,前者体现为有酒神现象而理解希腊艺术进而提出为世界和人生作审美辩护的艺术形而上学这一条线索,后者体现为对苏格拉底科学乐观主义的批判这一条线索。这两个问题间有着内在联系,根本问题就是如何为本无意义的世界和人生创造出一种最有说服力的意义来。
尼采的结论是,由酒神现象和希腊艺术所启示的那种悲剧世界观为我们树立了这一创造的楷模,而希腊悲剧灭亡于苏格拉底主义,则表明理性主义世界是与这一创造背道而驰的。
尼采依据荷马之后民间酒神秘仪的传说来立论,这一秘仪大致内容是通过象征性的表演来纪念酒神的受苦、死亡和复活,最后的结果则必是群情亢奋,狂饮纵欲。
尼采从酒神秘仪中看到,希腊人不只是一个迷恋于美的外观的日神民族,他们的天性中还隐藏着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就是打破外观的幻觉,破除日常生活的一切界限,摆脱个体化的束缚,回归自然之母的永恒生命的怀抱。这种冲动其实潜藏在一切人的天性中。
尼采用酒神命名这种冲动,认为其本质就在于“个体化原理崩溃之时从人的最内在基础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满幸福的狂喜”。
二、
“个体化原理”,叔本华首先借用来指康德意义上的先天认识形式,即世界对主体呈现为现象时必有的形式,尼采基本上沿用了这一含义。
叔本华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意志,那是一种没有意义的盲目的生命冲动。世界一旦进入认识,便对主题呈现为现象,他称之为表象。由于受个体化原理的支配,我们执迷于现象,生出差别和种种痛苦来。我们应该摆脱个体化原理的束缚,认清意志原是一体,进而认清意志的无意义,自觉地否定生命意志
而尼采认为,酒神代表世界意志本身的冲动,在个体身上表现为摆脱个体化原理回归世界意志的冲动,日神则代表世界意志显现为现象的冲动,在个体身上表现为在个体化原理支配下执着于现象包括一己生命的冲动。在二元冲动中,酒神具有本源性,日神由它派生,其关系正相当于作为意志的世界与作为表象的世界之间的关系。
尼采与叔本华最大区别在于,叔本华虽然认为意志是世界的本质,但对之持完全否定的立场,尼采把立场转到肯定世界意志上。叔本华,是从古印度悲观主义哲学出发,意志和表象都是要被否定的。尼采则是从神化生命的希腊精神出发,既用日神肯定了表象,又用酒神肯定了意志。
日神是个体的人借外观的幻觉自我肯定的冲动,酒神是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日神和酒神作为两种基本的艺术冲动,表现在不同的层次上,尼采大致从三个层次来分析。
首先,在世界的层次上,酒神与世界的本质相关,日神则与现象相关。其次,在日常生活的层次上,梦是日神状态,醉是酒神状态。最后,在艺术创作的层次上,造型艺术和史诗是日神艺术,音乐是酒神艺术,悲剧和抒情诗求诸日神的形式,但在本质上也是酒神艺术。在《悲剧的诞生》中,分析的重点放在悲剧上。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明确赋予艺术以形而上意义。艺术形而上学可以用两个相互关联的命题来表述:
其一:“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
其二:“只有作为一种审美,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
艺术形而上学的提出,乃是基于人生和世界缺乏形而上意义的事实。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盲目的意志,人生是这意志的现象,二者均无意义,他得出了否定世界和人生的结论。尼采也承认世界和人生本无意义,但他认为,我们可以通过艺术赋予它们一种意义,借此来肯定世界和人生。
尼采认为,对于人生本质上的虚无性的认识,很容易使人们走向两个极端。一是禁欲和厌世,像印度佛教那样。另一个是极端世俗化,政治冲动横行,或沉湎于官能享乐,如帝国时期罗马人所为。
处在印度和罗马之间,希腊人发明了第三种方式,就是用艺术、尤其是悲剧艺术的的伟大力量激发全民族的生机。
三、
尼采认为,希腊艺术的繁荣不是缘于希腊人内心的和谐,相反是缘于他们内心的痛苦和冲突,而这种内心的痛苦和冲突又是对世界意志的永恒痛苦和冲突的敏锐感应与深刻认识。
希腊人过于看清了人生在本质上的悲剧性质,所以他们才迫切地要用艺术来拯救人生,于是有了最辉煌的艺术创造。
日神艺术用美神化生命,使我们对生命产生一种信仰。而从酒神现象和悲剧艺术中提升出来的一种哲学:“酒神精神”、“酒神世界观”或称“悲剧世界观”,其大致内容与尼采对悲剧快感的分析相同。
主要包含:一、有个体化的解除而认识万物本是一体的真理,回归世界意志,重建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统一;
二、进而认识到世界意志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永恒生命,领会其永远创造的快乐,并且把个体的痛苦和毁灭当做创造的必有部分加以肯定;
三,在进而用审美的眼光去看世界意志的创造活动,把它想象为一个宇宙艺术家,把我们的人生想象为它的作品,以此来为人生辩护。
叔本华认为,悲剧把个体生命的痛苦和毁灭显示给人看,其作用就是使人看穿生命意志的虚幻性,从而放弃生命意志,所以悲剧是“意志的清净剂”。
尼采却认为,悲剧不但没有因为痛苦和毁灭而否定生命,相反为了肯定生命而肯定痛苦和毁灭,把人生连同其缺陷都神化了。
尼采称一种以理性至上、知识万能为基本信念的世界观为“科学乐观主义”、“科学精神”、“理论乐观主义”、“理论世界观”等,认为这样一种世界观是导致现代文化危机的重要根源,并认定苏格拉底是其始祖和原型。
悲剧在欧里庇得斯手上走向了灭亡,欧里庇得斯用“理性主义方法”从事悲剧创作,用冷静的思考取代酒神的陶醉,所奉行的最高审美原则是“理解然后美”,而这个原则其实只是他的密友苏格拉底的“知识即美德”原则在戏剧中的应用。
无论哪个民族,神话的衰亡都有其必然性,尼采对此并不否认,但是他认为,在希腊神话衰亡的过程中,悲剧曾是挽救民族形而上学信念的最后努力,这个努力终于失败,责任在苏格拉底所开启的科学主义世界观。
随着神话的逐步衰亡,世界和人生在本质上的无意义性暴露在人们眼前了。对于这种无意义性,悲剧是勇于正视的,并为之寻求艺术的拯救。
相反,科学却用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回避这个根本难题,其手段一是用抽象逻辑冒充对世界和人生的本质的认识,二是用枝节问题的解决取代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解决,“把个人引诱到可以解决的任务这个最狭隘的范围内”。
前者使人热衷于逻辑,后者使人局限于经验,共同的结果是逃避那个逻辑和经验都不能触及的形而上领域。
科学主义世界观的支配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在生存状态上,由于回避人生根本问题,“用概念指导人生”,使现代人的生存具有一种“抽象性质”,浮在人生的表面,灵魂空虚,无家可归。人们急切地求追尘世幸福,这“已经使整个社会直至于最底层腐败,社会因沸腾的欲望而惶惶不可终日”。
出路何在?尼采寄希望于悲剧世界观的复兴,不过他很快就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