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色昏黄,雨下得满世界雾蒙蒙的,下班的行人匆忙赶去约会应酬或是回家。一辆黑色宝马车急驶而过,把凹地处的水溅起老高,一股脑儿全落在刘芳欣的身上,惊了她一跳,若不是伴随着车子引擎嗡嗡的余音,她还以为刚下了场阵雨,不过就是时间短促了些。
这会回过神来,两眉一蹙瞪起眼睛可转瞬功夫又像打蔫的菜苗子无奈的叹口气,想,生气有什么用?雨已经耽误她回家的时间了,她不想在这些控制不了的事情上再置气耽搁。冰箱里没有蔬菜了,孩子和老公等她回家做饭呢。
她加快步伐朝菜市场去了。雨下了一天,连卖菜商贩也没有几个了。只好匆匆买了些芹菜、萝卜、土豆、肉。土豆许是少了二三两的称。她跟小贩说:“你这称不够吧?”那小贩老油条滑腻腻的指着称盘刻度让她自己瞧:“哎呀老妹子,你自己看,自己看!”她又急又累,想赶快回家做饭,便也就没再计较。菜市场的小路坑坑洼洼,她也顾不及踩了水坑溅了泥巴。
进了门,她把湿透的鞋子和袜子脱掉,赤着湿乎乎的脚穿着由于沾了泥水而往下坠的裤子和基本贴在身子上的宽松衬衫匆忙把菜拿到厨房,客厅的瓷砖上留下一溜脚印。她本应该洗个澡再换身干净的衣服,但是时间来不及了,儿子和开车去三条街外接他的父亲要回来了。她匆忙换好衣物,又忙碌的用被塑料袋勒出红印子略微有些麻木但似乎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手处理起蔬菜。
等她把所有的菜洗干净,父子俩回来了。她把水淋淋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到门厅把孩子背上沉重的书包取下来放好。爸爸一声不吭的脱掉鞋子袜子进了浴室。
“今天作业多吗?”刘芳欣边朝厨房走边问。
“妈妈,今天是家长会,我们放暑假了。你应该问我考的怎么样才对。”儿子把胖乎乎的脸朝向忙碌的母亲无奈的说。
“哦……对,怎么样啊?一会说吧,我先做饭。”说着刘芳欣把厨房的门合上了。
热油从锅里往外冒出呛人的白烟和味道,刘芳欣从恍惚中反应过来,赶紧关了火,开了烟机。还没来得叹气,又开始刷锅炒菜。
昨天晚饭后,男人在书房,儿子在卧室,刘芳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内容,她一点也不记得,只知道,52寸长方形里五颜六色的影子伴着与她无关的声音。儿子慢悠悠的晃到她身边,跟她说开家长会的事情。她刚想说“好,妈妈知道了,明天去。”男人这时边走边说“明天我去给你开。”然后进了卫生间。儿子回了卧室,剩下她一个人坐在那发呆,甚至男人什么时候回书房的她也记不得了。
如果今天,是她去开家长会,她会记得——每一个稍与往常不一样的日子,她都记得。尤其记得那个与过去所有日子不同与后来所有日子相同的夜晚。
在儿子即将上小学也就是三年前。她打算换工作,去当杂志社的编辑,月薪1500元,是她原来工资的五分之一。
她做了这个决定的那天天气特别好,夏天,温度不高,偶有一阵夹着树叶味儿的微风吹过,粗壮的大树茂密的生长,在道路两侧齐刷刷的立着,她站在幼儿园门口的树荫下等着孩子放学欢快的朝她跑来,她拉着他肉嘟嘟的小手去小区附近的商场一楼坐小火车或者去五楼的儿童泳池。
她清楚的记得,那天他们玩的是小火车,她还给儿子买了心念已久的奥特曼,他们非常开心的回了家。一到家,男人不仅做好饭,连饭后水果甜点也准备了。
晚上,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刘芳欣用充满希望的欢快语调告诉她的老公,她要换工作,是她一直向往的杂志社编辑,虽然三个月的试用期工资很少,福利待遇也不像国企那么好,但过了试用期能拿到4500元每月,如果她能写文章,还有外快可以赚,那可就比现在赚的多多了,假如,她的书出名了…….。然而她的的男人皱着眉头看着她,说:“孩子上学了,吃的、用的、穿得都不比从前那么随便了。补习班、特长班更是一笔花费… …”男人掐头去尾的语言简洁明了。
空间好像忽然就暂停在这个100平米的房子里了,空气也凝固了,时间不再前行。男人终于起身回了卧室,留下她一个坐在沙发上发呆,电视里播放着模糊的影子和声音。
今晚,电视仍旧像往常一样闪着画面,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重复着昨晚的状态。时间好像从来没有向前推进过,不然为什么今天、昨天、前天还有明天都停留在同一天的模式里呢?她忽然起身朝阳台落地窗前落灰的摇椅走去,坐下来。外面的天,黑了。小区里的路灯在潮湿的地面上投出朦朦胧胧的亮儿,花园中央的喷水池冒出一股股水柱被彩灯映成花花绿绿的颜色。那些绕着喷水池跑着、跳着的孩子是多么无忧无虑。由于下雨而站着聚堆的男女老少说着什么呢?开心还是忧伤或者无奈呢?好久没有朝楼下俯视过了,她想着想着慢慢摇晃起椅子来,睡了。
好像是那道基本每天都会出现的熟悉的白光,但今日似乎强烈,而且更温暖,她甚至出了些许的细汗。她迎着白光走去,越来越近,便更想要一探白光的尽头有什么。可是越近越刺眼,越来越看不清楚,但她还是小心翼翼的朝前走,她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她一惊,醒了。她没有躺在卧室的床上,而是在摇椅上,身上盖了一个薄毯子,屋子里静悄悄,电视关机状态。
沙发背后的钟显示现在是07:00分,她慌忙起身朝厨房走出,路过门口看见丈夫的鞋子和孩子的鞋散落在地上,原地纳闷半会,想起今天是周六,孩子也放暑假了。
她又窝到沙发里,望着电视发呆,有时候她真想把电视扔掉,那将会是一面与从前不一样的墙。
她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于是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爽宜人,凉凉的泥土味道混合着青草的芳香,太阳还没完全睡醒,茂盛的大树映衬着湛蓝的水汪汪的天空,几朵小块的云彩仿佛是溢出水面的白鲸。早市里热闹非凡,大爷大妈小商小贩之间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今天也不那么吵杂了,反而让人觉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她悠闲的逛了一圈买了不少新鲜蔬果鱼肉,回家做饭去了。
饭后男人拿出两张游乐场门票递给刘芳欣:“同事给了四张,昨天给了孩子同学两张,开家长会么。”
刘芳欣听的一脸茫然。
“爸爸,你都没讲清楚,老师说了讲话要讲清楚,不然别人听不懂!”儿子像个小老师一样憨厚愉悦的说到。
“我叫你给妈妈,你非叫我说,主要我也不是很清楚你那位同学的情况啊。”爸爸一边喝粥一边用一只眼睛看着儿子说。
“昨天,又没有人来给强强开家长会,他爸爸总是加班,你知道呀妈妈。我安慰他说带他跟我们一起去游乐场玩,正好爸爸有四张游乐场门票。可是他说,他去玩爸爸却在工作,他不想这么做。我跟爸爸说了这件事,爸爸叫我给他两张门票,让他和自己的爸爸去,我们可以再买一张。”儿子一本经的说完过程后坏笑道:“或者你们俩个去呀!”
“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打游戏!”妈妈看着儿子含笑假装严厉的说。
“票到21号就过期了,得赶快去,我正好在家做个表格,你带孩子去吧。”男人看了一眼刘芳欣和儿子说“开车去吧,今天我不出门。”
刘芳欣想起来今天是17号,她之前就跟正在做生意的同学张婷约好了今天要吃饭的,于是叫父子俩去了。
从30楼餐厅里的整块落地窗望下去,人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有两个女人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其中一个女人栗子色波浪大卷发披肩,高鼻梁,大眼睛,一字眉,尖下巴,黑色细跟鞋子,黑色V领长裙包裹着高挑细瘦的身体。典型当下流行的网红名媛范,但厚厚的粉底未能完全遮住颧骨上许多的斑,笑起来,反而使眼角的皱纹明显。那个穿着宽松T恤,紧身牛仔裤,黑色帆布鞋,面型较自然,淡妆黑色直发披肩像个女大学生的女人自然就是刘芳欣了。对比之下,经济条件较差,已是孩子妈妈的刘芳欣倒是看起来年龄较小。
“和你丈夫谈的怎么样?”张婷盯着对面的刘芳欣问到。
“他不想创业,他说不知道能做什么,就算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着手干。”刘芳婷顿了顿底下眼睛继续说“还有孩子、钱……”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可以帮你们啊,告诉你们如何经营。”张婷皱着眉歪着头不解的问,抬头纹这时也可以看见了。
“可是没有用,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还是不敢。”
两人沉默片刻,张婷忽然有些伤感的说:“嗯,就像明知道那是一段差到家的婚姻,却没有离一样”她用粘着假睫毛的大眼睛看看刘芳欣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但是刘芳欣除了不知所措并没有什么其他表情。接着张婷又自嘲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在刘芳欣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吓了她自己一跳,于是慌忙的喝了口红酒。
这天晚上,刘芳欣回家有些晚,客厅的还灯亮着,白色墙面上挂着的电视机没有跳动的颜色也没有声音,整个屋子安静的叫人发慌。餐桌上摆着一碟她爱吃的水果沙拉,她有点诧异的坐在了餐椅上,看着沙发上的两个人——她头枕靠垫,脚搭在丈夫的腿上,他们一起看电视七嘴八舌的议论,这样温馨有趣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但两个人忽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次数越来越少,开始有了分歧,争吵越来越多,多到两个人吵得没了力气,干脆冷战,那一男一女默默的坐着谁也不说话,到后来偶尔说几句,他便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开,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最后沙发上只剩下刘芳欣一个人,偶尔过来坐的是儿子。
似乎很久没有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上一次还是为了找他谈那件事。
“我们创业吧?”刘芳欣有点紧张的小声说。
男人倒在沙发上,换着台,像没有听见似的。
“张婷做的那个产品,是我们公司制造的,通过张婷的渠道再加上我是对产品的了解,我们可以发展这个项目。”刘芳婷试着跟丈夫说明她所提议的事情很靠谱。
“为什么要创业?”男人忽然看着她不解的问道。
“总想做点什么,属于我们自己的事情。”
“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年年底我就跟你说过,你可以辞职去当编辑了,现在我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养这个家。”
“那你呢?你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男人叹了气,重复到“但我不想创业,不想冒风险,何况你说的这项事业我并不喜欢,就算我现在辞了职去创业,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开拓哪项业务。”
“如果不知道,就做我说的这项业务啊。”
“你说的这项业务和我现在的工作有什么区别吗?我都不喜欢。就算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可是要怎么着手干?接下来的经济来源呢?”
“我实在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为什么就不能换一个?换一个比现在赚得多的工作,而且是我们自己的公司,有什么不好?”
男人不再说话,从沙发上站起来。
女人低着头用虽然很小但足以听清的声音说到:“你就是胆小鬼,害怕改变,哪怕这种可怕的日复一日的重复直到死亡那一天,你也不会去改变。”
男人站在书房门口背对着沙发上的刘芳欣,停了半会,不声不响的进去了。
刘芳欣不知不觉把一盘水果捞都吃掉了。味道还是以前的味道,感觉却不对了。在餐厅闪过的念头,这会又闯进了她的脑袋,并且挥之不去。
儿子最近去了奶奶家。但刘芳欣的生活依然如故,起床、上班、回家、做饭。尽所有女人,不,应该说所有妻子应尽的责任。男人也依旧,起床、上班、偶尔应酬、回家、吃饭。尽了所有负责任的丈夫应尽的义务。
可是最近刘芳欣脑海里总闪过那个念头——离婚。
这天,张婷约刘芳欣吃晚饭。刘芳欣便告知丈夫让他晚餐自行解决。这是这个月她第二次没有在家吃晚饭了,是过去从没有的事儿,她在去时的路上想到。
吃饭的地方定在一家很吵杂的大排档里。两个女人坐在把角的位置上。其中一个女人图了大红色口红,与脸上的淡妆很不相符,穿一件紫色贴身长袖,黑色丝质长裙,粗低根黑皮鞋。她惊讶的看着对面扎着黑色短马尾辫,耐克上衣,宽松牛仔裤,运动鞋,脸上由于没有粉底遮盖黑斑清晰可见的女人问道:“头发剪啦?”
“剪啦!黑色是不是更好看?我这么穿是不是很年轻啊?”女人闪烁着轻松愉快的大眼睛笑着问。
“天啊,真的太不一样了。”刘芳欣看着在昏黄的灯光下吵闹的人潮中依旧掩盖不住的张婷的快乐脸庞。她像是忽然年轻十岁,变回了大学时代那个快乐的、青涩的美丽女孩。
“我离婚了。”张婷两臂拄着饭桌说。她抿着不着胭脂的薄唇歪着头微微一笑看着刘芳婷。接着朝吧台喊到:“服务员,点菜!”
这次她说完话,没有一直盯着刘芳欣看。
昏黄的夜灯在干燥的地面上映出大路两旁树木的剪影,有一抹移动的人影在它们中间空白处有节奏的忽隐忽现。那人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在信号灯前停住或是奔驰,纳闷到——车里的人在想什么呢?他们的一天是怎样的呢?饭店门口借着醉酒胡言乱语、摇首摆尾的人们经历了什么呢?那个为了离婚放弃大笔财产和事业,远走他乡的寻梦姑娘是否找到了幸福呢?而她自己呢?现在要她创业,她想做什么?开个书店吗?怎么经营呢?如果赔钱了呢?离了婚去做每月1500元工资的编辑会饿死吗?这些她都不知道,甚至不敢想。
她看了一眼表,快十一点,太晚了,得赶快回家。她打了个车,到家时,客厅的灯亮着,男人坐在沙发上,电视里闪着花花绿绿的人影伴着她听不懂的声音,这个画面熟悉又陌生。
忽然,男人看着她说:“创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