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许明白,这罪恶的时代,罪恶的人生,发起狂来,便似疯狗,逢人就咬,半点儿情面不留,果然呐果然!
寒冬腊月的天气,乌云很实诚的压着大地,一切都被大雪封存了起来,整个世界都是白的,可不见得是什么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往日里咕噜哇呀的河水上结满了冰,有石头突兀的蹲在水里,身子被冰块包围着,头顶尚有一顶白雪帽子,活脱脱是个木呆的小矮人。若是再沿着河水观望,这必是一个小人国,热闹得翻了天。
山上貌似是悄无声息的,若是竖起耳朵听,不意外的会有动物扒拉干树叶的清脆懒散。那是野鸡们在山林里觅食,时常这些拖着长尾巴,颜色鲜艳的野鸡,和灰麻的母野鸡,也会成群的到山下河对岸的麦地里觅食。
这时总有潜藏在远处的孩子们看准时机,一拥而上的扑向猎物,受了惊扰的野鸡如临大敌,纷纷原路返回,反应灵敏的早已飞进山里,不见了踪影;也有的吓坏了的,竟忘记了自己还有飞翔这样本领,蹩足的拼了命的往山上跑。
孩子们喜欢这种看这种让别人措手不及的游戏,刺激又好笑。明知道追不上,却乐此不疲,回回都干这样的事。
聪明的大人们用泡了药酒的粮食,撒子山脚,引诱野鸡们,等个一夜,第二天一早保准能提回两只。那样的美味是来自久远深藏的森林,总该是不一样的?野鸡尾巴上鲜艳靓丽的毛,又成了孩子们扮齐天大圣的荣耀之物。
村子里传遍了,狄叔把他的媳妇接回了家,大概是孔老伯昨天夜里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孔老伯气势汹汹的教导着“:不是我说你,你都回家半个月了,还不去把人接回来。当初为你娶这个媳妇,钱花了,心思也花了,你看看你现在一点也不上心。马上就年三十了,你再不去老丈人家好好表现,指不定事情有什么变故!”
狄叔坐在墙角,大腿翘着二腿,稀疏而发黄的头发肆意的发挥着各自的姿势,他吸了一口手上的烟,只听烟雾缭乱中传出沙哑的声音“:接,明天就去接。”大概是因为门牙掉光了的缘故,说出的话总让人感觉是从牙洞里不小心漏出来的。
孔老伯耳提面命的说“:这回把人接回家,你可好生的招待,过个一年半载的,怀上孩子,你狄海可真是要烧高香的嘞!”狄叔认真的点了点头,觉得孔老伯说的很有道理。
狄叔,全名狄海,今年三十有四,是村里有名的光棍,早些年,和父亲、爷爷三人过了半辈子,没读过什么书,该是认识些字的。
后来,终于只剩下狄叔一个人了,所有的人好像突然想到一件事,狄叔应该娶个老婆,最为操心此事的便是孔老伯,狄叔的舅舅。
第二天凌晨五点,狄叔就摸黑爬起床,满地晶莹的白雪,再加上天上挂着轮发光的玉盘,也不是黑得不着边际。狄叔走在连鬼影都没有的路上,渗入脊髓的冷和脑子里的迷糊混为一谈,一步一步的踏上厚厚的白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单看狄叔走路的姿势,唯恐他会摔倒,弓着背,低头看着脚下一尺的地方,手插在裤兜里,僵硬的挪着脚,一步,两步,三步……身后留下孤零零的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农村里的冬天,天一擦黑,气氛就来了,加上大山的渲染,总给人一种天再也不会亮的错觉。傍晚,村子里传遍了,狄叔带回来一个女人。
说是女人,尚且谈不上。剪到耳根后,和狄叔一样发黄的头发,圆圆的脸蛋冻得发红,黑溜溜的大眼睛看起人来,仿佛会孙悟空的‘定身咒。’穿着一身红棉袄,裤子大得不合身,臃肿得像个粽子,顶多就是二十出头。
村子里的孩子一窝蜂似的涌到狄叔家门口,好奇的目光打探着陌生的女人,听大人们说,狄叔带回来的女人是个傻子。
孔老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几十里外为狄叔定下这门亲事,据孔老伯说,对方那把老骨头很是难啃,一个单身的老汉,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儿,完全是“恃才傲物”,傻不傻全然不是回事。
按照大伙儿的想法,过个两年,狄叔就会抱上儿子,那么,这个媳妇就不算白娶,狄叔便有了后,孔老伯死后也有脸面见自己的妹妹,简直是一劳永逸。
自此,狄叔天天把他的傻媳妇带在身边,吃饭穿衣都由他负责。村子里的老少都坐在那颗大核桃树下晒太阳,张大妈停下手里的针线活,脸上堆满了笑“:哟,老狄出息了啊!媳妇都就回家了,人长得真标致。”
打着扑克牌的吴叔,双手洗牌,嘴里叼着根烟,支吾着说“:可不是嘛!没想到老狄也有这么风光的一天,孩子也是迟早的事。”
平日里低调的狄叔,像上了头条,成了众人的讨论重点。他心里有莫名的满足感,这感觉和前三十四年都不一样。
生活有了盼头,狄叔天天看着媳妇的肚子,从冬天等到夏天,麦子黄了,玉米熟了,狄叔媳妇的肚子却半点动静也没有。
狄叔接受了孔老伯的安排,先去外地闯荡半年,不然生活就没了来源,大人不要说,等有了孩子必定是得大笔开销。狄叔唯有先把媳妇送回家待着,在村子里是没办法一个人生活的。
茶余饭后,三五个女人聚在一起,有人猜测,狄叔的媳妇压根儿生不了孩子,许是身体有问题。
有人说看见她在路中央小便,还把自己的猫按在灌满水的盆里,这样的人幸好没怀上孕,想想也觉得可怕。
狄叔是个懒散的人,因为识字不多,在外地被人骗了,工地的老板捐款潜逃,几个工人受了牵连。警察怀疑他们和老板勾结,于是狄叔吃了几天牢饭,被放出来的时候就成了受害者,连回家的车费都没有了。
狄叔一个人搭黑车,翻了两座山才看到希望,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大年初一了,整个人都变了样,脚上的鞋底开了,露出冻得红肿的脚趾,眼睛里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过了半个月,狄叔的丈人说什么也不肯再让狄叔接回他的媳妇了,为了以示决心,退回了当初的八千块礼金。
又过了一年光景,村里人听说,狄叔的丈人把女儿嫁给了另一个人,对方好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女人已经怀上了孩子。
狄叔走在村里,有人同情地说“:狄海,你女人怀孕了,怎么当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怀孕?”
狄叔含糊的回答“:那不是因为我没把她带去医院看看嘛!”
又有人说“:你要是早点把人送到医院看,这孩子就是你的了”
……
叔想起两年前寒冬的那个清晨,和此刻的感觉一样麻木 。狄叔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听不清别人的话了,只管迈着步子,远离这里……
从此,狄叔又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