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进入腊月,村里便渐渐有了年味儿。只不过,对于二葫芦来说,他已经有十几年感觉不到年味儿了。
不仅如此,今年他甚至连活着的劲儿都鼓不起来了。特别是看到阿黄的尸体时,他更是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自己。
大年三十那天,二葫芦整整在街门口站了一天,冀希望出现奇迹,哪怕有一人能回来,可是,等来的却是一场大雪纷飞。
他麻木地给老婆打电话,没有人接。又依次给三个闺女打电话,跟往常一样,电话里有的只是忙音。
他将街门关好,嘴里喃喃自语着,阿黄等我,我很快就追上你了。
他找来一条绳子,在院中那棵枣树上结束了生命。
将绳子套在脖子上的那一瞬间,雪花落在脸颊上,他竟然感觉到了凉意,是那种透骨的凉,往事如烟般在脑海中一一掠过,但,最终他还是去追寻阿黄了。
2
二葫芦,真名叫什么,村里人已经渐渐忘记了,偶尔有一两人提起,也如同说路人甲般陌生。
“二大爷,又晒太阳呢。”
冬天时,当有晚辈给蹲在门前的二葫芦问好时,二葫芦总是笑呵呵地应答,然后接着跟自己的阿黄一起晒太阳。
阿黄,是他家那条老黄狗的名字,已经跟了他整整十年。如果非要二葫芦做个选择,这十年中谁对他最为重要,他会斩钉截铁地说阿黄。
他有老婆,也有孩子,而且还是三个女儿。按正常逻辑来说,他应该回答老婆孩子对自己最重要,可是,为何,他要说阿黄对他最重要呢?
若是追问,或许,连二葫芦自己也说不清楚个为什么。
不过,街坊邻居们却清楚一点,这几年往往有什么好吃的,二葫芦都会先紧着阿黄,等它吃饱喝足了,自己再吃,哪怕是它剩下的残羹冷炙也无所谓。
对此,不少村里人说二葫芦傻到家了。对其嘲讽者,完全能从村东头排到村西头了。
若是夏天傍晚,你在村里的大街小巷里走,便会发现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无论是老太太还是小媳妇,都在不约而同地嘲讽着二葫芦。
说起对二葫芦的嘲讽,完全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的二葫芦,已经二十九有余,因为长得矮,而且不擅言谈,特爱钻牛角尖,所以,一直没能讨到媳妇,已然成了村里有名的老光棍。
那几年,二葫芦这个绰号甚至一度被人忘掉,取而代之的是老光棍。
二葫芦的父母愁,他更愁。可有什么法子,就算拿再多的财礼,也没有姑娘愿意嫁他啊。
二葫芦本以为自己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但事情却出现了转机。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村里的媒人找到他,问他愿意娶四川的媳妇不。二葫芦自然连连点头,于是,二葫芦家借了一屁股债,终于如愿以偿,又从老光棍变成了二葫芦。
本以为好日子就要到来,可是,事情并不像二葫芦想的那样。他那个四川媳妇脾气暴地很,动不动就对他咆哮怒骂。
二葫芦原本就木讷不擅言谈,如此以来,变得更加不爱说话,用闷葫芦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在他媳妇的挑唆下,跟老爹老娘分了家,将一屁股债都推到了老爹老娘身上,要知道当时给二葫芦娶这个四川媳妇,不说聘礼,光是给媒人说媒钱就是一万。由此可想而之,这财礼钱得有多少。
最为关键的是,那是二十八年前。
他老爹老娘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要不还能咋办,不忍气吞声,万一媳妇跑了,岂不是人财两空,还害得孩子打一辈子光棍。
有长辈劝二葫芦,这女人一生了孩子脾气就会变好。二葫芦似以为真,再次对未来充满幻想。
可是,却不曾想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后,她的脾气不仅没见好转,反尔愈加恶劣,动不动就摔锅砸碗。
二葫芦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有时甚至三四天不说一句话,即便是说,也是能用一个字答的,决不用两个字。
他老爹老娘去世时,都叮嘱二葫芦要好好过,哪怕是为了孩子。
二葫芦把老爹老娘的话记在心里,就这样,陆陆续续三个闺女都上学了。
可是,让二葫芦更加阴郁的是,三个闺女逐渐懂事后,变得纷纷排斥自己,甚至有时候还像他老婆一样,对自己呼来喝去。
若是走在大街上,三个闺女都会不由自主地自动跟他拉开距离,仿佛在向众人宣布,我跟这人毫无关系似得。
其实,二葫芦也知道,三个闺女之所以这样,多半都是受自己那个四川媳妇影响。
若不是那样,三个闺女也不会初中没毕业,便外出打工。
不提打工还好,一提打工,二葫芦变得更加抑郁了。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闺女盼回来了,可是,看到的却是打扮如妖的怪人,他还没说两句,便被指着鼻子痛骂了一番。
再后来,大闺女跟二闺女都嫁到了外地,自出嫁那天起,便再也没回答看过她,就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仿佛已经跟他彻底脱离了关系。
那时,二葫芦还没有绝望,毕竟还有三闺女。但是,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三闺女未婚先孕,竟然嫁给了个瘸子。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后来那个瘸子还跟三闺女离婚。
等到二闺女再婚的时候,那个人的年纪俨然跟二葫芦差不多了。
细算一下,有八年的时候,二葫芦没见过自己的子女,至于说她们的孩子,更是未曾见过一面,只知道是男是女而矣。
五年前,二葫芦在工厂打工时,摔断了腿,自此之后再无法干重活。
也是那一年,他发现自己的老婆回家越来越晚,再后来,才知道自己变成了绿葫芦。
他明知道她跟旁人胡搞,可却也不知道如何办。只好装做聋子瞎子不知道。
直到她以外出打工为名离家出走,自那之后,二葫芦便将阿黄看成了自己的儿子,哦不,甚至比自己的儿子都重要。
每逢重大节目,当别的家庭都团聚时,他却总是选择借酒消愁,只是,事实却是愁更愁。
但,每次醒来,他总会选择夜深人静时,跟阿黄聊天。在他看来,阿黄能够听懂自己的话,从它摇尾巴这一点就能够得到验证。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选择在白天跟阿黄倾诉衷肠,或许是怕旁人听到自己的秘密吧。
老话常说,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可是,这一点却没有在他身上应验。
相反,女儿在某种程度上,却成了他的寒心绝望袄。
“阿黄,你说,要是我一直是老光棍,会是什么样呢?”
阿黄瞪着眼睛望着他,似乎在用眼神回答二葫芦这个问题。
“唉,做个人真难,要是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做条狗。那样的话,开心的话可以叫,不开心的话,还可以叫。”
“阿黄,你说老大老二老三她们,会过得好吗?要是过得好,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不说就不说吧,估计是太忙了。只要他们别像我这样就行了……”
阿黄叫了声,仿佛真听懂了二葫芦的话。
抚摸了下阿黄的脑袋,不知为何,一句村中老话浮现在他脑海中: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他突然间笑了,笑得是那么狰狞,那么怪异,就好像把无数张嘴拼接在一起般不正常。
二葫芦并没有上过几天学,他不知道,其实龙凤鼠之说根本不成立,最为关键的是,要做生命的主人,只有这样,才能花开锦官城。
那些年那些日子,二葫芦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阿黄做吃的,无论去哪儿,都带着阿黄,更准确地说,去哪儿是由阿黄决定,他是跟着阿黄罢了。
可是,当大年三十,阿黄离他而去时,他的整个脑袋彻底空了。那种空寂落寞感,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是那种刻骨铭心的体会。
就好似他这一生受到的种种,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彻底侵噬了他的心。
在风雪中等待了一天,并未见到她跟她们。二葫芦拿出手机后,依然如同往常,此时,他的心如同燃尽的蜡烛般,灭了。
于是,他想到了阿黄,向着放杂物的牛棚走去,身后雪地上留下一排足迹,随即那足迹双从牛棚转向院中那棵枣树。
3
雪依然在下,北风吹动树枝,摇曳晃动。那个冻僵的可怜人,也在吱悠吱悠地晃动着。
大年初一,当有晚辈拜年时,见院门紧闭,以为二葫芦没起,便转身离去,并无一人在意,嘴中还在嬉笑谈论着二葫芦的往事,尽是戏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