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总说,惊蛰时分,万物复苏。
我虚虚然穿过云层,一道春雷砸在大地,倒真是看到蛇虫鼠蚁四下逃窜,似乎都被雷声惊动了。我已不成形的灵魂也徒然抖了抖。
贾平凹说,人活着的时候分不清日夜,人死了之后,日子就堆起来。
我的日子从死的那天开始堆起来,上面哗啦盖了夏虫落叶软雪春花,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的身边形形色色路过不少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绝大部分是不认识的,这是好事。他们有的两手被反剪在背后,颓唐的不得了,牛头马面西装笔挺,押送着去地狱了;有的容光焕发,虽着破衣但好似天神下凡,谦逊又神气的往上爬天梯。
我哪里也没去,我想再看看,我央求着宽限几日,宽限几日,怎知几日叠几日,竟被忘了。
我在城市的上空漂浮着,霓虹灯刺穿我,冷风带不走我,我只看着,看看女儿,看看妈妈。
我的妈妈呵,女儿不过五十就将您丢下,我的妈妈呵。
如今我总是悬着,看着每一个她辗转反侧的夜晚,风吹着碎尘打在窗上,石英钟滴滴答答慢慢走,她把被子夹在腋下,又翻个身把头枕在胳膊上,再一翻身,眼泪洇开,她呜呜哭起来,哪怕我不懂得如何读心,我也知道,妈妈为我而哭。她哭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哭再也没有女儿喊她“姆妈”,她哭我临走前那一声声的妈妈。我悔极了,那时的我躺在病床上,五脏六腑像被大手攥紧了一样疼,止疼针打下去,却又觉着喉头鼻腔被大石堵着无法呼气,我疼啊,我像从五十岁倏地回到五岁一样心智稚嫩,只得张皇的闭着眼喊,“妈妈,妈妈啊!”似乎每喊一次,痛楚就往外头散出去一些,从指甲缝里溜出去,从腋下跑出去,从头发丝里蹿出去,可是我没想到的是,那些痛楚通通堆在了妈妈的心底里啊,我悔恨极了。若是我忍住,若是我憋住,妈妈是不是不会在午夜梦回时听得我一句接一句微弱的呼喊,是不是不会再让那么多那么重的眼泪把头发染白。
妈妈佝偻着,那样瘦小的妈妈,在北京的极寒时里三层外三层穿着衣服的妈妈也还是那样瘦小,她再也胖不起来了。她做满满一桌子菜,那些菜冒着热气,泛着油光,放进嘴里咀嚼两下,又放下筷子,那筷子搁在饭桌上,直到热气散去,油光黯淡,她也没拿起来了。那样瘦如枯木的手拿着碗盘,另一只手扶着墙,走向厨房,走着走着,又抹泪了。
我也哭。
我的哭声藏在滴滴答答的钟声里,我的哭声躲在没关好的水龙头里,我的哭声飘散在风里。
我用我虚无的灵魂靠在妈妈的背上,环抱她,她的眼泪穿过我的手。
我被风催着走,我的灵魂划过枯柳,那些干燥的柳无法刺痛我。
我看到了我年幼的女儿。
我忍不住转过脸去,冷泪肆流,春雨又下起来了。
她像一颗饱满的水蜜桃放在无人问津的野外,日晒雨淋,迅速的干瘪下去,虫子蛀出洞眼,香甜的汁水早就凝成糊手的腌臜。我看到她匆匆走出办公楼,暗红色的帽子往脑袋上一套,两手插在衣兜里,低头快步穿过人群。被口罩遮住了的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她刷了卡,走上二层巴士的二楼,避开人群坐在最后面,霓虹灯在她脸上飞快闪过。我静静的坐在她旁边的位置,和她一起不说话,看着窗外。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戴上耳机,看看外卖。我忍不住想说她,一开口,复又被泪水淹没了。我的女儿呵,你吃吧,你选最好吃的吃吧,是妈妈让你再也没有热饭菜,再也没有归家灯,你吃吧,你选最好的吃吧。她的大拇指在繁多的外卖上滑过,然后熄了屏幕,不再看。我只恨我的灵魂没有形体,没能为她打开手机,滑到刚才那家店的酸汤肥牛,女儿啊,你点个外卖吧,你尝尝吧,这一份酸汤肥牛说不定比妈妈做的还好吃哪!可是,她再也没有打开手机。沉默了十几个站,她又把帽子戴上,踩过不齐的砖路,拐进小区门。我陪着她在冷风呼呼的楼道里看着家门沉默,我只恨我的灵魂没有形体,没能为她打开家门,让她不要再在楼道发呆受冷风吹。
我的女儿啊,我那捏着气球在天安门广场咯咯笑着快跑的小女儿啊,我那偷偷去打了耳洞装酷的女儿啊,我那日夜守着一方病床到守着一罐骨灰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我知道她喜欢的宠物,知道她爱吃的饭菜,知道她强撑出来的坚强和笑容,但我竟不知道我的女儿竟也喝起了酒,在每一个想极了我的夜里,抱着酒瓶子大恸。她醉了,睡了,我虚无的灵魂把她搂在怀里,她像小时候生了病那样侧着窝在我怀里,皱着眉头,以前我说,睡吧,睡醒了就好了。如今我说,睡吧,等你睡了,梦里有妈妈。
我始终弄不清楚为什么我还能在人间。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灵魂极眷恋人,也被无尽思念时,灵魂是不必走的。
所以我能陪着妈妈迈着小碎步慢慢悠悠走向糕饼店,我能和女儿一起吹灭她27岁的生日蛋糕,我能有无限的时间等待她们在未来与我相遇。
惊蛰至,春雷打,雨劈里啪啦下,我的灵魂淋湿了。
我又慢悠悠回到自己惯用的摇椅上,慢慢舒展开来,等着雨停了之后太阳出来,能把我晒的舒服。
——纪王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