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稀疏的麦地里,青青的麦苗还沉浸在冻土层里没有醒来,陆陆续续的路人沿着田地边缘,踩出了一条泛白的小路。
元宵节前,冬季的严寒料峭还未褪去,一个孤独的老人拄着拐杖,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走三停,慢慢的从大山的那边移动到大山的这边,从那座农家小院徒步走到这座农家小院。
大约11年前,北国的秋天,阴雨连绵,这位曾赶在元宵节前为我送灯笼的老人终不胜岁月熬煎,带着那孤独的梦长眠地下。
在北方的传统节日里,正月十五是孩子们的游灯节,到了十四晚上,孩子们挑着灯笼,聚在一起,明晃晃一片,如遇大风,各自把灯笼捂怀里防止风吹倒蜡烛;十五晚上,大家都互相比着谁的好看,谁的大,谁的亮;十六晚上,是最后一晚灯节,灯笼都是要被烧掉的。小伙伴们故意碰撞灯笼,或趁人不备,用棍子捣,用脚踢,灯笼被踢歪了,蜡烛点燃了外壳,孩子们兴奋地叫着骂着。
以前是纸灯笼,可以点燃,不知什么时候,市面上出了通电的塑料灯笼,一推开关,吱吱呀呀发出了音乐,有的一闪一闪还能旋转。又贵,点不燃,失去了游灯节的味道。外公送的灯笼,在我家保存了四五年之久,那是一个灯身贴了一圈西游记人物的塑料灯笼、顶部有着如亭盖般的装饰物、四角插着四条龙,亭角吊着彩色穗子,装两节电池,一推开关就会发亮,很漂亮。在我印象中,每年过年,父亲都要从一只大黑塑料袋中拿出来,擦擦灰尘,挂在灯上,以示喜庆。这只灯笼前几年还在,现在早已不知扔哪里去了,在我的记忆中,好似昨天发生的事。
我的外公!留给我的记忆少之又少,听母亲讲:外公是一名人民教师。
在中国六七十年代,经济文化遭到严重创伤的灾难岁月,当一名教师,不像现在这么轻松。愚昧的人经不起挑唆,动不动就革命。革命有理,造反无罪。老师被揪出来戴高帽子游街出洋相的多了,浑身被打的体无完肤也平常不过。但农村终究是农村,穷,但仍然保持着乡里邻间的淳朴民风,这类事我没听到在农村发生过,不知是没有还是没人说起,似乎很少。外公当过小学的教师,最后为什么不当了,我也不知道。
外婆去世的早,外公可算是受尽了罪。晚年,高血压的折磨,牙疼,疼起来肿半边脸,牙齿掉了,说起话来漏气。
在我家,坐在炕上。我倚着窗户,和外公聊天,我说:你的牙还疼吗?
外公说:这阵子不疼。
我:平时什么时候疼?
外公说:十哩五哩(偶尔)疼。
说话漏气,中间的字眼有气无力,听到的音也不连贯,我就故意搞怪。
“十五哩疼?你的牙真奇怪,和月亮一样十五才圆”
外公被我逗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咯咯笑着,我也抱着肚子笑着。
外公喜欢听戏,尤爱眉户戏。他躺在炕上,那台黑白电视里放着戏曲。《拾黄金》和《梁秋燕》是他的最爱,《梁秋燕》是现代戏,开头有这样的唱段“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慰劳军属把呀把菜剜”“手提上竹蓝蓝,又拿着铁铲铲”……一折子戏完了,我鼓捣着VCD,抽出碟片,翻个面继续播放。我想此时,外面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屋里生着炉子,我在炉子旁边煮着热茶,外公斜躺在热炕上,眯着眼听着戏,是最美好不过的事情了。一老一少,一冷一热,一个看门道,一个看热闹。
我对外公仅有的记忆所剩不多,一身黑色的中山服似乎穿上身就没有脱下来过,戴一顶火车头帽子,除此之外就是睹物思人了。秋季十月里院子里晾晒的黑豆,旮旯里黑的不见光线的杂物间,挂在土墙上老旧的军用水壶,涂着黄漆咯吱咯吱响的木门,小院中间铺的青石板,门前泥泞的小路,对面山坡的洋槐林,这些构成了我对外公最后的回忆。
我常常想:人没了,过了很多年,突然有一天晚上,你做了关于这个人的梦,你会觉得很真实,仿佛你们之间的别离是昨天的事,倘若此时,时间静默的可怕,你会产生强烈的孤独感,你会怀念过去,你会惶恐岁月飞逝,你会害怕明天到来。
现在家乡有了大变化,通了公路,出门就有公交车,即便走路,也不用沿着山根走那又弯又远的山路。母亲常说:要是我爸我妈活到现在多好?我把他们接到家里,暖着热炕,吃一碗我做的热腾腾的饭菜,饭馆这么近,点一碗炒面,让他们也享享福。
可是,你什么都有了,老人却不在了,你有孝心却无法实现,有什么用呢?好事儿哪得全?世间终有遗憾。外公去世前,淅沥的小雨持续了个把月,天没有转晴,这天,又下起了滂沱大雨,夜幕时分,舅舅家打来电话,外公已经病危,快不行了,临终前想和母亲见见面。当时正值爷爷周年祭,得知消息后,母亲和父亲赶往舅舅家,泥泞不堪的道路适逢大雨,走起来十分费劲,赶到家时,外公遗体已经停在地上,几十年了,终究没能等到最后一面,未免遗憾,这是天意吗?外公离世时,母亲是儿女中唯一没有守候身边的人,可是,天时地利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如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时间愈远,记忆愈遥远。每个人的身躯越来越弯,背影越走越远。
他们,都走了,都不在了。
年轻的人,从旧园走了出去,好久都没有见到了。
年末时回家,他们都变了。
有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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