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刮了一上午的北风停了,但天还是阴沉着脸。

阿虎揣着手在围着集市来回兜圈,终于把目标锁定在一个卖烤地瓜的老头身上。这老头穿得破烂,摊子支在街尾,肯定是个又穷又没有人缘的家伙,抢了他的东西,不会引起太大的乱子,况且地形也便利,即使遇到什么情况,跑起来也方便。

阿虎趿拉着破洞的棉鞋朝老头走过去,他装作很客气的样子,对老头说:“拿俩地瓜。”

老头弓着腰,慢吞吞地打开炉盖,用长钳在炉子里翻找:“要大的小的?大的两文钱,小的一文钱,先给钱。”

阿虎在心里骂了老头一句,手伸到怀里摸索:“要两个大的。”

老头挑了两个地瓜包好,嘴里咕哝着:“好了。”手却仍护在地瓜上面。阿猛烦了,干脆伸手去抢。本来对付个老头,他便没使出什么力气,可是老头的手却挡在地瓜前面,岩石一般,纹丝未动。阿猛一惊,抬头仔细看了老头一眼,老头也抬眼看他,并不惊慌。两人僵在那里,阿猛肩膀一使劲,抓着老头的手向后一拉,竟还是没拉动。糟了,阿猛欲向回撤力,忽然觉得手向前一送,老头捂着腕子“哎呀”一声向后跌在地上。集市纷嚷,并未有人注意到这边。

阿虎不管了,抓起地瓜就跑,他使出全力,怕那老头追上来,却听到身后老头大骂:“抓贼啊!抓贼!小狗崽子!偷你爷爷的地瓜!噎死你!”

阿虎奋力奔跑,一口气跑出几里地,棉袄都浸湿了。他心里着实是怕,那老头分明是深藏不露,故意让他一招。如果老头真想捉他,恐怕自己斗不过。吃败仗倒没什么,这年头出来混,除了过年喝得太醉睡死过去,哪天不打架?打架就有输赢,输了并不丢人,寻个时候再打就是。他现在怕的是被老头捉了扭送到官府去,自己身上背着人命官司,好不易逃了好多年,那姓卢的衙役像条疯狗似的死咬不放,说不定哪天就赶过来了,如果落到他手里准是一个死字。

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抓了些干稻草垫在屁股底下,地瓜略微有些冷了,他狼吞虎咽地吃,噎得直梗脖子。想到老头的诅咒,不由得想笑,要是叫人发现穿着破衣烂衫倒在荒蛮野地里,还是吃地瓜噎死的,就是见了阎王爷也没脸分辩。

不知道那老头究竟是什么来历,有那么一身好功夫怎么混到卖地瓜糊口的田地?不过这地瓜烤的还真不错,又香又软,还带点糊甜,阿虎后悔了,为了两个地瓜跑了这么远,顶不了一会准就饿了,应该要四个的。阿猛思前想后,觉得老头准有问题,把本领藏得严严实实的,不是避仇家就是和自己一样,身上有案子。

有把柄的人就有弱点,阿猛决定再去探一探,往好里说,能交个朋友,往坏里想,多个对手,反正也不差这一个,说不定还能骗顿饭吃。


2.

第二天一过晌午,阿虎便到了集市,他躲躲闪闪地好不容易蹭到街尾,却发现卖地瓜的老头没来。

难怪没闻到地瓜的香味!我还以为在外面睡了一夜把鼻子冻坏了呢。阿虎暗想。

原先老头卖地瓜的地方站了个半大的孩子,抱着个糖葫芦靶子瞅着他看。阿虎让看毛了,难道这孩子认出他来了?转身要走,又一想,老子胆子成了芝麻那么大了,一个毛孩子有什么可怕的。

他粗声粗气地问:“卖糖葫芦的,知不知道卖地瓜那老头上哪了?”那孩子也是从小摔打惯了的,见了生人并不害怕,他说:“你要买地瓜?今天是买不着了,卖地瓜的把腰摔着了,在家躺着呢!要不买串糖葫芦尝尝?”

阿虎听了纳闷,老头昨日明明是让他一招,怎么还能伤到腰?他把眼一瞪,说:“小孩,你说谎!我昨天还见着他了,身子好着呢,你再胡说,我给你俩嘴巴子!”

小孩把嘴一撅:“我没说谎!就是昨天摔得!往北走两条街就是他家,你不信自己去看!”

阿虎嘿嘿一笑,拔腿就朝北走。

住在这几趟街的都是穷苦人家,墙倒砖破的,没个好地方。阿虎一户一户地寻过去,从半人宽的门缝里朝里瞅,家家都是一个破烂院子,到处长草。寻到倒数第三家,他看见了老头的地瓜车。

门没锁,一推就开了,阿虎故意把步子放得很重,在院子里朝着屋里喊:“大哥!腰好些了吗?”

屋里人闷了半天才搭腔:“谁啊?”

“小弟来赔罪,昨天不小心伤了大哥。”

“咣当”一声,屋里像是掉了什么东西,接着就传来老头的声音,骂爹骂娘,不堪入耳。

阿虎听得脸红,忍着火气进了屋子。四面墙让炭火熏得乌漆抹黑,老头躺在西面的破床上,盖着一床露着棉絮的破被,看阿虎进来了就住了口。

阿虎看他躺在那儿脸色青白,竟不像是装病。

他拱拱手:“大哥,都是小弟不对,您伤着哪儿了,我替您瞧瞧。”

那老头瞪了他一眼,说:“你年纪轻轻,仗着有几分蛮力,竟欺负一个老人!今天来我这准没安好心!”

阿虎听他说的好像有点意思,赶紧接话:“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才是真正的高手。”

老头嘿嘿一笑,说:“你小子知道就行!我年轻时也是练过的。老了落魄了,也还有点血性,你要惹我,豁出命去也要和你斗一斗!”

阿虎觉得这老头说的不对,就凭昨天那股力气,他要想揍自己,简直就像当娘的揪小孩耳朵一样。

阿虎觉得老头在演戏,他凑到老头跟前,说:“我还是帮您看看腰吧,我祖上代代行医,我也会一点本领。”

阿虎想的是老头要是不让看,准得动起手来,一下子就清楚了;要是让看,伤是假的,也能清楚了。他伸手去掀老头的被子,小心地防着老头给他一脚,哪知老头也没拦,他扒开老头衣裳一看,不止是腰,整个后背都摔得青紫。

老头气哼哼地说:“你也瞧见了,赔钱吧!”

阿虎尴尬,他有钱就不至于连块地瓜都买不起了。最让他懊丧的是,他以为的高手不过是个会三脚猫功夫的老混蛋,自己来来回回这么折腾,简直丢脸。

见阿虎不说话,老头焰头更大了:“小子,你来赔罪,空着两只手算是怎么回事!”

阿虎无奈,连连作揖,说句告辞就逃似的溜走了。


3.

老头在床上瞪着眼躺到天黑,觉得阿猛是真的走了,自己一骨碌坐起来。他到处寻摸一圈,找到几个烂洋葱,半棵大白菜,就仔细地剥掉洋葱坏的地方,朝锅里倒上水,撒点盐,咕噜咕噜地炖着。趁着锅里菜还没熟,又拿了几个生地瓜,上巷子头上那家换来俩冷馒头,好生揣着准备回来好好吃一顿。

他刚关上院门,耳边响起炸雷似的一声吆喝:“大哥!”

老头铁青着脸走回屋里,阿虎正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把锅里的菜盛做两碗,一脸坏笑地瞅着他。

“快坐下,趁热吃。”阿虎热情地招呼他。

老头气哼哼地坐下。

“我才出去给大哥打了一壶好酒的功夫,大哥就能起来做饭了,好得真快。”阿虎抱着的酒坛,给老头倒上一碗酒。

老头见谎话被拆穿了也不臊得慌,接过酒碗喝了一口,说:“的确是好酒,去哪偷来的?”

阿虎摆摆手:“莫要说偷字。”

老头冷笑,低头吃饭,任阿虎说什么,也不和他搭腔。阿虎见老头不理他了,又看盘里菜就要空了,也赶紧夹菜往嘴里塞。两人像较着劲,吃相狼狈,甩地满桌子汤汁。

饭吃完了,老头一拍桌子:“刷碗!”

阿虎顺从地把碗筷收拾到院子里,在刺骨的凉水里洗干净。老头倚在门框上抱着肩膀看他,阿虎把碗朝屋里送,老头一伸手拦住:“给我。”

阿虎不明就里,伸手递给他,老头一根手指头抵在盘子底下,大拇指扣在盘沿,说:“小子,你瞪大眼睛瞧着。”说着小臂一动,这两个碗摞在盘子上稳稳地落到屋里的小桌子上,那筷子也只是轻轻滚了一下,并没有掉下来。

阿虎看呆了。

老头轻蔑地一笑:“你再跟这儿在这耍赖,爷爷我不和你客气!滚蛋!”

阿虎愣愣地点点头,说:“好功夫好功夫。”乖乖地往外走。

老头心里一阵轻松,只听得阿猛隔着院墙大喊:“你还有俩馒头没吃,明日我还来!”

老头懒得去追,摇摇头很无奈的样子。


4.

第二天老头刚推着地瓜车刚出了巷口,阿虎就粘过来,口称:“大哥辛苦。”然后把车子接过去自己推着。老头也不理他,他要推车便让他推,自己落得轻快。阿虎和老头并肩走到集市,把摊子支起来,有模有样地卖起地瓜来。下午收了摊子,就到老头家吃饭,睡觉,早晨起来再推着车去赶集。

如此过了三日,老头始终不发一言。阿虎心里有打算,他想自己与其到处逃窜,靠下流手段骗些吃食,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跟在这老头身边,好歹将就口饭吃,况且,这老头一身的武艺,跟在他身边能学些本领,如果真出什么事,老头也是个好帮手。阿虎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啪啪响,那老头像是看穿他似的,偏偏不给一点回应,整日板着个脸,一副赶人走的模样。阿虎吃定了老头,做好了挨几顿打的准备,不理人又算什么。

老头的地瓜都收在地窖里,一日要去取一次,阿虎跟着,想去帮忙。老头很吃力地把盖在地窖上面的木头板子搬开,弓着腰朝里面爬,窖子很小,阿虎身形太威猛,钻不进去,只好在一旁等着。一会老头把地瓜用个布包袱提出来,坐在窖口喘气。阿虎讨好的去搬窖子盖,刚抬起来一点,就觉得太沉,便运上功夫使了巧劲,喝!地一下拿了起来,端端正正地盖回去。他纳闷:老头怎么能被这一块木板子累着?

哪知那老头在背后一声冷笑,说了这几天来头一句话:“把练武的本事使在农活上,糟蹋!”

阿虎一激灵,先是诧异老头开口了,然后又细细琢磨了一下老头的意思,他是故意存着力不用的吗?前几日拿功夫耍花枪的不正是他自己吗,现在倒来教训我。

阿虎跟在老头后面嘟囔:“大哥,我都是向您学的啊,您前几天放盘子那招不也是·····”他的后半截话让老头一个眼神制止了。

大门呼啦被撞开,进来两个衙役,也不正眼看人,没好气地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小贼提着只鸡跑过去?”

老头说没有。衙役望了望老头,又看了看站在老头身后五大三粗的阿虎,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阿虎见了衙役脸色就变了,拳头也悄悄攥着。

“哑巴了?你是谁?”那衙役很不耐烦。

老头一作揖:“这是我家外甥,来镇上找活干的。”

衙役不悦地哼了一声,迈着大步出去了。

老头和阿虎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对头。

阿虎说:“哪有大白天偷鸡的笨贼。”

老头说:“下金蛋的鸡才值当的两个衙役追到这里来。”

阿虎和老头一时有些拿不准,不知道衙役是冲着他们俩中的哪一个,阿虎去关门,果然看到巷子里有几条仓皇躲闪的影子,他和老头心事重重地回屋里坐下。

老头咬定是阿虎连累了自己,这些年自己本本分分地躲在这儿种地瓜,卖地瓜,从没出过事,怎么偏巧阿虎一来就被人盯上了。

阿虎不予认可,他说也许人家埋伏很久了,问老头到底作的什么案子,自己倒霉,跑到这里来一块挨宰。

老头岔开话,说衙役们现在不动手,准是在等援兵,也许是个高手,他们现在没有把握能抓住他们俩。刚刚是编了个理由进来探探情况。

阿虎认同,并提议立马就杀出去,趁早跑路。

老头摆手:“能省的力气一定要省。”

阿虎想起了老头之前假摔喊抓贼的模样,更加觉得他狡猾无比,他决定听这个老滑头的意见,不管官府这次冲着谁来的,两个人肯定都难逃真相。于是他和老头生起炉子,把生地瓜放进去烤着,推起小车若无其事地照样去赶集。

门一推开,阿虎就听见急急躲避的脚步声,老头故意很慢地出来,给这些人藏好的时间。一路走到集市,阿虎都察觉到后面有人紧紧跟着,他也不在乎了,照样卖地瓜。他悄悄告诉老头,起码有十个人。老头摇摇头,说他数过了,是十四个。但是他们都觉得这些人中并没有格外出色的,应该不足为惧。

于是他们决定分头逃跑,挨到天擦黑,两人收拾好摊子,把炉子里剩下的地瓜分作两包各自拿好。盯梢的官差看到阿虎绕道炉子后面弯腰捡什么东西,一晃眼,人不见了。

他大叫:“跑了一个!”刚喊完回过头来,连老头也不见了。

躲在远处的人迅速地集合过来,领头的吩咐了几句,便散成两股,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4.

阿虎跑地小腿酸痛,心里一阵阵叫屈,觉得与老头从相识到分开实在太仓促,今天才刚刚说了几句真话,就这么一无所知地各自亡命天涯,实在太可惜。

正想着,忽然觉得后背有一阵罡风,他猛地扑倒在地,险些摔到下巴,一根棍子从他上空飞过去,打到前面的树干上,把树震得落了一地叶子。阿虎不敢起身,怕后面还有什么刀枪棍棒地扔过来,自己成了人肉靶子。他就地翻个滚,躲到一棵大树后面,背贴着树干坐在那里静听。奇怪的是,那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气息也无。阿虎等了许久,觉得自己被耍了,那人说不定不是追兵,也许是劫道的山贼,见一棍子没打中就吓得跑掉了。他慢慢起身,警惕地挪动了几步,把那棍子拾起来在手里掂了掂,不轻不重,还算是一件趁手的武器,就决定带着了。

跑了许久也累了,他决定找个平坦点的地方歇一会儿。这会儿他觉出身上冷了,刚刚跑地一身热气,走得慢了身上就冰凉冰凉的。他握着棍子的手有点黏,他脑瓜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卖糖葫芦的那小子!难怪这半天老闻着一股半酸不甜的味道,这棍子上是山楂味!该死的小兔崽子,就是他把自己引到了老头家里去的。阿虎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觉得这小子来者不善。虽说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罪了他,但是他敢跑来对自己下杀手,肯定是有所图谋。

阿虎清了清嗓子,对着空荡荡的林子乱喊:卖糖葫芦的!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没人搭腔。

阿虎干脆学着老头骂自己那一套骂起卖糖葫芦的来,果然,那小子到底沉不住气,举着刀大叫着冲了出来,咬牙切齿要宰了阿虎。阿虎心想,你出来我就不怕你了。他看准了小孩来的方向,抡起棍子照着他的手腕劈下去,小孩痛得大叫,刀掉在地上。阿虎一脚把他踹在地上,拿棍子点住他的咽喉,问:“谁派你来的?”

小孩倔强地把眼一闭,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还挺倔!再不说就把你剥光了等天明扔到村子里,让大姑娘小媳妇都看见,臊死你!”

小孩脸咬着牙脸涨得发紫,还是不理他。

阿虎把他拎起来,动手撕他的衣服,小孩不肯就范,抬手挠到阿虎脸上五道血红的印子,阿虎觉得脸火辣辣地疼,一松手又把小孩摔到地上。

“哎呦!”小孩的右手腕碰到石头上,又惨叫一声。

这回阿虎听的一清二楚,这是个女孩的声音,细细尖尖的。


5.

杀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做过一回,就够阿虎后悔一辈子的了,他一时想不出主意怎么处置这个小孩。天这么冷的,把她打晕在这里说不准会冻死,要放了她,又怕她找来官差帮忙。

小孩捂着手腕警惕的盯着阿虎,好像随时会扑上来咬人的小狗。

“小孩,饶你这一回,再敢暗算我,我准把你手脚都打断。大爷我现在就走,不许跟着。”阿虎下了决心。

小孩刷的从地上站起来追:“你站住!你站住!”

“干什么?”

“你告诉我耿老头在哪,我就不追你了。”

“谁?”

“耿利恒。”

“哪个耿利恒?没听过!”

“别装了,你天天陪他出来卖地瓜,住他家,还说不认识?”

阿虎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那老头叫耿利恒。

“快说他去哪了!”小孩口气强硬。

“不知道。”阿虎实话实说。

“你说谎!你是他同伙,你怎么能不知道他去哪了?”

“同伙”这两个字倒是提醒了阿虎,他想,我就说嘛,人家是冲着老头去的,我就是个倒霉蛋,正巧撞上了。不过“同伙”二字可不能轻易答应了,这老头犯了什么事,自己并不知道。

“小姑娘,我才和这老头认识几天,你是知道的,可不敢说我是他的同伙,这老头和你有什么仇,你这么不依不饶的。”

小孩一听阿虎识破了她是女孩,双颊暗暗发热,口气却更尖刻:“能和他混在一起,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阿虎笑了:“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明明可以杀了你,但我这不是没这么做吗?还请你放我过去,别再跟着了。老头和我说好分开跑,我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和他无亲无故,我干嘛替他遮遮掩掩?你与其在这里和我磨嘴皮子,不如赶紧换个方向追,以你的脚力,说不定能找到他。”

小孩不信:“你俩准约好了在什么地方碰头!”

阿虎觉得又气又好笑,他想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得快点赶路,不然叫官差追上就不好玩了,先哄着这小孩算了。

他说:“我带你去找他,你得等我走了再报官。”

小孩点头:“成!”


6.

走到天明,他们还没遇到村庄,阿虎在晨光中好好打量了小孩的模样,圆脸,鼻子小巧,眼睛也不大,但是能瞧出几分女孩子的秀气。女孩觉出阿虎在看她,又做出小狗咬人的模样,呲着牙,故作凶狠地说:“你看什么看!”

阿虎被她凶了一句觉得好没意思,把头别过去,望着雾气缠绕的荒野,说:“我累了,要歇一歇。”

女孩跟着停下,坐在阿虎的一侧,正好拦着他的去路。阿虎无奈,觉得这小孩实在太难缠,他从布包中拿出一块地瓜扔给她:“吃吧。”然后自己也掏出一个来吃,还没递到口中,小孩大喊:“有毒!”阿虎吓得手一哆嗦,地瓜摔在了地上。

“有毒。”女孩神情严肃,不似耍诈。

见阿虎面色疑惑,女孩说:“我为了抓耿利恒,专门学了两门功夫,一是脚力,另一个就是下毒。耿立青最阴毒,擅长在食物里下毒,他就是用这方法,杀了我哥哥。”

阿虎看女孩脸上浮起一层悲戚,不禁有些愧疚,仿佛自己真是这老头的同伙似的。

“耿利恒连你也不放过,你不会知道他在哪儿落脚。”女孩又说。

阿虎不语。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女孩问。

阿虎糊涂地摇头,自己刚刚恰是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之前他几次三番去缠那老头,天天与他同吃同住,如果老头想杀他,应该早就动手了,为什么偏偏在分头逃跑的时候下手呢。

他问女孩:“那他为什么杀你的哥哥?”

女孩苦笑:“为了钱。”

女孩姓殷,家里经营镖局,也是叫得响的名号,家中只有两个孩子,儿子叫殷青,她叫殷白。殷青事十五岁起便跟随父亲走镖,经验丰富,功夫也很好,二十岁时父亲便不必亲自跟着去了,殷白比哥哥小十岁,但和哥哥关系最近,哥哥每次走镖回来都要给她带各种好玩的玩意,家里一开始不同意让殷白学武,是哥哥偷偷教她,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干脆就同意了。家里的有个老镖师病了,有人引荐耿利恒,说他如何为人端正,功夫了得。父亲让他在家中住了一个月,奉为上宾,实则暗中考察人品如何,他过了父亲这一关,正式挂牌上任,与哥哥一同走镖。他在家中呆了半年多,对人都是和和气气的,走镖也从来没有失误过。哥哥和父亲都很信任他,可是不知为何,殷白偏偏心里对他很讨厌,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害怕的东西。

“镖师走镖只负责保护财物,至于押送的内容,只有总镖头一人知道,怕的就是有人起了贼心,窝里反。哥哥那次要押送的是极其贵重的东西,他没说明,但他日日筹备,十分谨慎,几乎没有时间来陪我。”

“那是哥哥最后一次走镖。”女孩说。

耿利恒在尹青的饭菜里下了毒,杀了哥哥把镖劫走,那趟镖押的是王府格格的嫁妆,价值连城,从此耿家也败落了。

阿虎惊讶殷白这些年的执着,他问:“你今年多大?”

“十六。”

“你哥哥死了几年了?”

“五年了。”

“你一直都在找耿利恒?”

“没有一天不在找。”殷白眼中露出浓重的恨意。

阿虎沉默半晌,又问:“以后呢?”

“以后还会继续找他,直到亲手杀了他。”

“他···他要是后悔了,变好了呢?”

殷白猛地扭过头瞪着阿虎,一字一句地说:“他想行善也得等下辈子。”

阿虎不说话了,把头埋进手掌中,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儿。


7.

太阳升得老高,阿虎感觉被冻僵的身子有了些暖意,坐在一旁的殷白惆怅地四下张望,想理出一点头绪。

阿虎看到她的手腕高高地肿起,忽然有些心疼,他慢慢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说:“我带你去找耿利恒,我知道他在哪。”

殷白半信半疑地跟着阿虎往回走。

他们一路上捡了些几乎烂在地里的野果子充饥,回到镇上时,天色又变得漆黑。

阿虎和殷白悄悄翻进老头家的院子,阿虎指指地瓜窖,殷白懂了。阿虎打开窖子口,让她仔细查看,光线太暗,她只看见里面一团团的黑块,刚要回头叫阿虎,却被阿虎狠狠推了一把。

殷白重重地摔进窖子里,还未站起来,头顶上的盖子就被阿虎封上了。

她暗呼上当,心里十分惊惧,贴在一边不敢动弹。停了一会,她觉得地窖里并没有人,用手摸索着向前,这里居然十分宽敞,越向里面走越高大,她摸到了几个箱子,那上面刻着她熟悉的字“殷”,她不敢再向前,因为她已经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她又摸索着回到狭窄的洞口,用力推了推木板,推不动。

忽然听到阿虎说话。

“大哥你回来了。”

对方沉默半天,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殷白听出是耿利恒的声音,把刀拿在手里。

“替大哥看家。”

对方冷笑:“劳你费心。”

“何必客气,官兵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还请大哥把东西拿出来,让小弟替您扛着一部分。”

“我自己拿得动,我劝你快走,省的白白送了性命。”

殷白听到阿虎挥舞棍子的声音,两人在院子里打了起来,她一会听到棍子打在身上的闷响,一会儿又听到有人重重地摔到地上,两人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她不敢动弹,紧紧攥着刀,等待着这场血战的结束。

终于,阿虎说话了:“好大哥,我不打了。”那声音虚弱不清,好像嘴里含着什么。

对方没答话。殷白听见“咔嚓”一声,棍子被掰成了两截,她不忍再听下去,那棍尖刺破阿虎的喉咙,阿虎捂着脖子,剧烈地抽动。

耿利恒好像也受了伤,脚步异常拖沓,他向地窖走过来。

殷白数着。

七步。

六步。

五步。

四步。

三步。

两步。

一步。

耿利恒临死前只看到一道白光,从暗处亮了一下,他来不及反应,人头就滚到了地上。

杀死仇人并未使殷白感到畅快,反而是深深的恐惧和空虚。她的使命完成了,她回过头,看见阿虎长长的身子已经彻底僵了。

殷白不明白一个与自己刚刚相识的人为什么会舍命帮自己,她捂着肿痛的手腕,在院子里坐到天明。


【后记】

阿虎。本名张护。

脾性暴烈,骁勇好斗,十八岁时因与人斗殴,失手杀死卢姓衙役的弟弟卢某,一逃10年。

被发现死于永年城某院落中,喉头尽破,血肉翻出,惨不忍睹。

卢姓衙役赶来,刨坟痛骂,砍尸数十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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