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择了深渊

山顶上,路决穿着黑色夹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沉默地抽着烟。山顶风大,微长的头发被吹得很是凌乱,眼睛也微微眯起来。

侧面不远处驶来两辆黑色面包车。听到声音,路决转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

很快,车开到他跟前停下,从第一辆车里下来两个年轻男人,“决哥,人带来了。”

“嗯。”路决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在石头上捻灭,放平。

其中一个年轻男人向后面那辆车招了招手,车门立刻被拉开,一个带着头套的男人被拉拽出来,扔到了路决面前。

“是谁!谁在背后阴老子!谁呀!”男人蒙着头倒在地上,双手被捆绑在身后,骂骂咧咧地叫嚷着到底是谁抓了他。

路决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人,那人会意,上前一步摘下了那个男人的头套。

男人一边甩着脑袋,一边骂着,“谁他妈把老子抓来的,赶紧.......”随着男人抬起头看清了眼前人,嘴里地谩骂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错愕。

“决,决哥。”男人有些迟疑,“怎么是您啊?这,嗐,这是干嘛呀?”男人僵硬地笑了笑,“决哥您找我?您找我直接说一声不就行了,费这劲干啥呀,是吧。哈~”

路决看着他,没什么表情,“我欠了个人情,”路决顿了顿,“所以帮他来要你一只手,对不住。”说着对不住,但脸上可是没有一丝抱歉。

他朝另外几个人挥了挥手,那几个人立刻拖着地上那个男人往旁边走去。

“别!别!决哥!”男人死命的挣扎着,伸手扒着路决坐着的那块石头,“决哥您饶了我,咱好商量,决哥,我得罪了谁,您,您说,我去赔罪!决哥,求您......”

“是谁你不需要知道,废你一只手,他出了这口气,我的人情就还完了。”路决拿出烟盒在手里轻轻捏了捏,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抽一根。

“决哥,我求您了,您放了我吧,”男人转而去抓住了路决的裤脚,跪在地上哀求,“决哥,我...我孩子还小,您放了我,您大恩大德我一定还啊,决哥!求您了!”

路决顿了顿,突然抬眼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狼狈的男人。他脸色很平静,可眼神里却有些让人意味不明的东西。

半响,他用一种十分冷漠的语气说:“知道有牵挂,你他妈还作什么妖。”路决捏着烟盒的手又紧了紧,沉了一秒,他用力甩开自己被扒着的右腿,沉声说:“拖走!”

旁边几个年轻人得到命令,立刻上前拖着他往旁边走,没有再给他留下来求饶的机会。

男人被拖到一边,眼看着他们刀都准备好了,“我有你想知道的事!”千钧一发之际,男人突然喊出这么一句。

“没兴趣。”路决到底还是从烟盒里抽出根烟,叼在嘴里正要点火。

“寂言!”濒临绝望的男人直接喊出了这个名字。“那个女孩儿,她发生过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你一定有兴趣,一定有的!”男人跪在不远处,狼狈的祈求着,“求你,只要你肯放了我,我什么都告诉你,求你......”

路决点火的动作骤然停住了。

寂言,有多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路决愣了有足足十秒。

而最开始从第一辆车下来跟路决说话的那个年轻人,也因为这个名字而停下了所有动作,转而不确定的看着路决。

路决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在手里转了两圈,又放回烟盒里,整个过程不紧不慢。

他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眼看着那个男人,依旧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所有人都沉默着,没人敢动。只有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路决,哆哆嗦嗦的嘀咕着,“我...真的...那件事,没几个人知道的,决哥...”他咽了咽口水,“您...您放了我,我告诉您,寂言,她......”

路决突然扔了烟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惊得他立刻闭了嘴。

男人仰着头,惊魂不定的看着沉着脸的路决,张了张嘴,但最终连声音也没敢出。

“别叫她。”路决的声音有些喑哑。

“啊...?”跪在地上的男人有些不明所以。

“别叫她的名字,别这样叫她。”路决蹲下来平视着那个男人,“你别骗我”,路决停顿了一下,“别拿她骗我。”

之后,路决支走了那几个年轻人,把那个怀有寂言秘密的人独自留下来。

最开始跟路决打招呼的那个年轻人叫小五,跟了路决很久,他也想留下来,路决没让。

最终,他遣走了其他几个人,自己等在下山的路上。

过了一个多小时,那个男人跌跌撞撞的跑下来,小五拦住了他。男人急切地说是路决放了他。

小五当然明白,但到底为什么拦下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小五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挥挥手让他走了。

盯着那个男人跑远的背影,小五犹豫了一会儿,拨通了路决的电话。

“喂。”电话被接起,路决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决哥,他走了。”

“小五,肖亮那边去打个招呼,卖个面子。”

“您放心,我去处理。”小五又等了等,见那边没再有别的吩咐,他略有迟疑的问,“决哥,言姐她......”剩下的话,或许是不敢问,又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问,反正小五没再说。

电话那边沉默了,小五只能听到山顶的风声。

“没事”,可能是风太大了,路决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我去看看她。”

“......好。”

小五挂了电话,朝山顶看了一会儿,开车走了。

那天,路决在山顶上呆了很久,直到傍晚才下山。

转天清晨,他开车来到墓地,拿着一束蓝色玫瑰,缓步走到一处墓碑前。

墓碑上没有照片,路决看着上面简简单单的刻字:寂言。再无其他。

这是寂言生前自己说的,说以后她的墓碑上,不要照片,不要享年,因为不想被当作其他来祭拜的人的谈资。

她说自己以前就这样,随着家人去祭拜过世长辈的时候,看到旁边墓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总会看一看上面的信息,然后心里感慨一句:“呀,这么年轻就过世了!”或者,“嗯,这位老人也算寿终正寝了。”

她后来意识到这种行为似乎不太好,但感觉应该很普遍,所以在一次闲聊时,她跟路决说,以后自己的墓碑上,就写个名字就可以了,知道曾经有个叫寂言的人在这个世界里生活过,知道她葬在这里,也就够了。

当时路决笑话她,年纪不大想得还挺远。

没成想......

路决把花放到墓碑前,顺势坐下。

他看着墓碑上的名字,目光沉静而温柔,他在回忆,在透过这个名字看向那个总是沉默的倔强女孩。

路决回想着昨天在山顶上那个人讲述的那段发生在寂言身上,但他却不知道的事。

“她吸毒了!”

“不是她自己要吸的,是那帮人逼她......”

......

“她要救你...去求他们...她真的求了...”

“他们要毁了她,也毁了你。”

......

“沈术说,要么上床,要么吸毒,让她选。”

“他们,觉得寂...寂小姐太高傲了。”

“沈术说,就想看看,寂小姐毁在他们手里,才相信您不会告发他们......”

“他们说,选了,就放过路决。”

选了,就放过路决。

“小言”,路决嗓音沙哑的对着墓碑喊了一声,然后沉默了很久,“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这个问题,路决以前经常问。

每当寂言生气沉默的时候,路决就会挫败的问她:“小言,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然后不管寂言说什么,他都照单全收,也真的按她说的去做了。

除了有一次,寂言让他滚,他沉默了会儿,说不行。

寂言就那么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路决是真拿她没办法,只能好脾气的问:“行,那什么时候滚回来?”

路决的耐心,永远都是寂言的。

“小言,你现在,去哪了?”路决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想摸一摸墓碑上的两个字,却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是垂下手,轻轻摩擦着墓碑前的石柱。

“那个地方,是不是不喜欢呀。”路决声音有点颤抖,“别害怕,你那么好,会被善待的。你...别害怕呀。”

路决坐在墓碑前,低着头,拳头紧紧的攥着。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双眼通红,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又问出了那句:“小言,你想我怎么做?”

可是,他的女孩儿,再也不会回答了。

......

一周后,警局接到举报,有人携带毒品。

又过了一周,路决彻底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

小五后来才知道,沈术那帮人自己偷偷吸毒,久而久之竟然想做这个‘生意’。

他们看上了路决,筹划了很久,想拉他入伙。

没想到路决态度坚决,死活不同意。

那帮人见拉不动他,又怕他知道这件事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想干脆搞死他。

他们要搞他,路决清楚,可是他天生骨头硬,脾气更硬,梗着脖子等着接招。

他什么都算到了,就是算漏了寂言。

他没想到,寂言会自己去找他们。

更没想到,他们在看到寂言的那一刻,改变了计划,转而想用寂言让路决彻底闭嘴。

结果,寂言真的选了。

......

路决永远都忘不了寂言自杀的那一天。

寂言躺在浴缸里,浴缸的水被她手腕上的血染得鲜红。

寂言神色平静且安详。

路决想不明白,她明明说过,就算再不喜欢这个世界,她也不会自杀,因为书上说,自杀的人死后,去不了她想去的地方。即使,寂言从不知道自己想去哪。

......

直到获知了这一切,他才明白。

为什么,有一天夜里,寂言突然跟他说:“路决,希望你知道,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脆弱。但更希望你明白,我也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坚强。”

当时,路决以为,她是在告诉他,希望往后的生活能够平凡而普通。

原来是这样啊。

我的女孩儿...


其实路决跟寂言的相识,挺戏剧性的。

路决不算是个好人,至少他自己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可是那天,他难得做了件好事,就从此收获了寂言。

 那天半夜,他从外地开车回来,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就那么突然冲出来一个女人。

路决差点撞上她,紧急踩了刹车,正是半夜困倦的时候,她这么不管不顾的闯出来,直接给路决吓精神了。

路决咬了咬牙,本不想计较,结果这个女人竟然跑过来拍他的车窗。

也是这样,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拍着车窗的手上全都是血,路决心里咯噔一下,反应了两秒,迅速打开车门把她拽进来,两个人还没有任何交流,路决就紧踩油门尽快开走了。

车子飞驰在没什么人的街道上,路决一边开车一边扭头看她,这才发现,她的左手小臂内侧有一道大约四五寸长的伤口。女人披散着长发,穿着一件黑色修身连衣裙,勾勒出较好的身材,眼睛直直的盯着前面,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还挺冷静,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嘴唇也抿得很死。

路决看了几眼,收回视线。

很奇快,他俩并不认识,可是谁也没说话,寂言没说要去哪,没说自己遭遇了什么,路决也什么都没问。

他直接把车子开到了最近的医院。

车停在医院门口,寂言愣了一会儿,转头看着路决。

“你不觉得自己应该去医院吗?”路决用下巴指了指她手臂。

寂言并没有随着他的示意看向自己的伤口,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谢谢。”寂言过了好几秒才开口,声音沙哑的厉害。

路决看着她转过头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再睁开的时候,眼神好像比之前稍微清明了点。

她又看向路决,很轻的笑了一下,似乎只是出于礼貌,“谢谢,我先走了。”说完,她就开门下车了。

路决坐在车上没动,侧头看着,她走的比较缓慢,是比正常走路速度要再慢一点的那种。

路决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低声骂了一句。

寂言正在竭力保持清醒的往医院大门一步一步走,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打横抱在怀里了。

他回来干嘛?

路决把她一路抱到急诊,帮她挂号,看她缝针,看她报警,帮她给警察录了口供,甚至最后,还把她送回了家。

那一次,路决还真是彻彻底底的当了一回好人。

也是那一夜,这个冷静倔强的女孩,意外闯进了他的心里,再没离开过。

路决跟着他从医院到警局,才断断续续的明白这个女孩发生了什么。

警察:“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弄得?”

寂言:“我自己划的。”

警察:“挣扎和逃跑的时候弄到的吗?”

寂言:“不是。我没有跟他们正面接触,不知道是谁下的迷药。”

警察:“那是怎么弄得?”

寂言:“我自己划的,我有随身带工具刀的习惯。”

警察:“为什么这么做?”

寂言:“因为我需要清醒,也需要快速离开,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警察:“酒吧里那么多人,你可以呼救,没必要跑呀。”

寂言:“不保险。”

......

后来无数次,路决想起那一夜的寂言,想起她坐在医院长廊上,看着那个给她做笔录的警察,缓缓说出“不保险”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急躁,没有讽刺,没有委屈,只是在平静的说着她的想法。

每当想起她那时的眼神,路决总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得死死的,喘不过气。

那个眼神太平静了,也太理所当然了。

映照着寂言眼中的世界,精彩又冷漠。

而她,全盘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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