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少军
还是从我记事说起吧。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使劲地搜罗着自己的记忆,而在我记忆的最前端,居然是晒在夕阳里的两眼亮晃晃墼子窑和窖里黑油油的牛粪桌。
我最早上学的地方,叫大湾小学。说是上学,其实是跟着父亲去玩,因为我还远不到上学的年龄。那时候正是七十年代末,生产队正在大张旗鼓修梯田。母亲作为急干民兵,村里的主要劳动力,一天要完成几十个土方。父亲那是民请教师,这就意味着他既是农民,又是教师。所以他每天赶早在梯田工地上完成土方任务以后,才咬几口馍,去学校里教书,在翻山越岭的路上,手里还牵着我。
大湾小学坐落在一个躺湾子里,门前是一条沟壑,沟底渗出一股泉水,学校的后面是一座大山,横亘在蓝汪汪的天空下。
学校的设备自然是非常简陋,上课的教室,是两眼墼子窑。一开始里面什么都没有,据说孩子们是蹲在地上听课的,后来学校伐了姑父家的一棵老榆树,总算是有了黑板,但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粉笔。
这倒难不住父亲,拣拾几块细密紧实一些的土块就足够了。父亲旋转着手里的土块,用磨出的棱角在榆木黑板上写字,那响声很轻柔,很有节奏,我至今都能记得起来。关键的是,即便是用土块,他也能写出一板漂亮的板书来。
现在想来,暗灰色的黑板底子,土黄色的字,用那窑眼里漏进的日光一照,也成就了一方舞台,因为下面还蹲坐着几十个表情专注态度虔诚的娃娃。
其实学校早就意识到让学生这么长期地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因为窑里的地面上怕腾起灰土经常要洒水,娃娃们容易生出座疮来。但是要添置木质的桌椅,那比登天还难。
在那个年代,总有好消息传来。后来据说北边的白草塬乡发明了牛粪桌凳,县里也决定推广这种桌凳,姚成玉校长就打发父亲去那里学习。
父亲手巧手快,一学就会,回来就做。桌子是用墼子(打制的土块),加酸泥(拌了草截的泥浆)盘起来的,形状就像个小型的灶台。比较特别的地方是,在每一个灶台的前面,盘个土墩,和这个灶台连成一体,作为前面那个学生的凳子。再在整个灶台外面均匀地上一层细泥(和了麦衣麸皮的泥浆),用泥靠子溜光。
这不还是坐在土上吗?牛粪要派上用场了。把干牛粪捣碎,用米汤和成泥,涂抹在这土质桌凳的面上,等到柔干了,再用泥靠子压紧实,靠光,就可以了。
这无疑是一次解放,因为那蹲在地上上课的徒刑,从此可以解除了。孩子们当时特别高兴,窑洞里传出了欢快的声响,久久不散。
干结的牛粪并不会散发出别样的味道,如果有,就是淡淡的草香味。而且时间一长,牛粪的桌凳面被学生衣袖磨得像铸铁一样锃光发亮。
这是关于牛粪最温馨的一段记忆了。
从小就对牛粪有感情,因为牛有反刍的习惯,所以它的粪便比较细密,在那时要比驴粪受欢迎得多。散麦学了我经常去放驴,背上背着个背篓子,手里拿着个粪叉子,现在的小孩可能理解不了我们碰见一坨牛粪的无比喜悦心情。爷爷早起喝茶时,那劈柴蓝子里往往就有几块干牛粪,在大柴的浓烟过后,爷爷会在炉子里放几块干牛粪。蓝幽幽的火焰扑哗扑哗闪着,砂罐子里的茶水扑哧扑哧响着,一个清爽的早晨就这样开始了。
牛粪最特殊的用处可能就是做火药吧,三叔年轻时候是民兵,身上背着一杆擦得发亮的步枪,走在乡间的路上,特别帅气。
他精通牛粪火药的整个制作流程。把干牛粪在石臼子里捣碎,过箩,再在大铁锅里炒糊,最后把熬制好的火硝硫磺兑在一起凝固,就可以做成当年农村民兵打靶练兵时候用的火药包了。
但这个离生活毕竟很遥远,只是我儿时依稀的记忆,牛粪最好的去处还是烧火。十年前我去藏区支教,见藏族大妈在手里团湿牛粪,团成一个圆球了,就一巴掌拍在旁边的墙壁上,晒干后再一块一块地取下来码放好,作为平时里的燃料。一个秋后的下午,我手里甩着一枝柳条,在草原上漫无目标地散着步,看着那漫草坡上碧草地里努生出的各种颜色的小花出神,也不知不觉地走到一个帐篷跟前,就发现几个藏族朋友围坐在里面说话,门口的铸铁炉子上正架着大铁锅煮羊肉,而燃料,就是堆放在旁边的牛粪块。他们示意我进来,我也不客气,直接走进了帐篷,盘腿坐在他们中间。还没怎么说话,一位大伯从锅里捞出了一截羊腿,顺手就递给我。
那是我平生吃过的最特殊的一次羊肉吧,味道太好,而那独特的风味一定和牛粪有关系。
在大湾所谓上学的那两年,我好像可以去教室,也可以不去教室。有时候父亲把我直接送到姑姑家去,姑姑家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姑姑和姑父平常也很忙,他们经常把我带到地里,让我自个儿去玩耍。于是在田间地头,有时我会揪一撮冰草,用草尖在自己的脸上挠痒痒,或者索性把它们搓成绳子,系在腰间;有时拔一丛狗蹄子花,捋去叶片,编个花环,戴在头上;有时徒手抓几只暴君(蝗虫),揪下它们的翅膀,盯着它们痛苦地挣扎;有时候在草叶上收集一大堆妹妹牛(七彩瓢虫),花花绿绿地装在玻璃瓶子里;有时用细麻绳拴了姑父给我抓的黄鼠,牵在手里,在山坡上地埂子上游荡。
就在那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凡有湿牛粪的地方,就有屁暴虫(屎克郎)。这里面有无穷的乐趣。要找见屁暴虫,简直太容易了,因为湿牛粪旁边只要有一小撮细土,就说明那里有它的窝。找个草芒子在小洞里面一阵搅和,那长得黑炭似的屁暴虫张牙舞爪颤颤巍巍地就从里面爬了出来。第一步工作是反复改变它行进方向,用软折磨的方式打压它的嚣张气焰,直到它晕头转向,收了触角乖乖的缩在那里。第二步工作是用草芒子抽打它的屁股,要不了几下,便在后背上渗出一坨黑水来,这是它彻底告饶的表现。
在牛粪堆前战胜几只屁暴虫,在那时,也算不错的收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