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护士回话,3号床孕妇就发出一声嘶吼:“让我顺!”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95个故事
一
凌晨四点,我在睡梦中感觉到一股暖流从下体流出,仿佛尿失禁一般,无法自控,我瞬间在黑夜里惊醒。由于我在此前的39周内,刻苦钻研“生孩子攻略”,迅速判断出——我破水了。
我用手肘捣醒身边的丈夫,他眼睛还没睁开就条件反射地问:“老婆,你要上厕所吗?等我开灯陪你去。”
“起床,去医院,我破水了。”
大陈“嗖”的一下蹿起来,开灯盯着我,傻瓜一般愣在那里,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今天是大年三十啊,医院不放假吗?”
“速度,立刻打电话通知医院来接我。我没见红就破水了,只能平躺。接送电话在我手机电话本第一个。还有,去车库里取产检报告资料。最后,提着我的妈咪包,里面有所有生孩子会用到的东西。”
我异常冷静,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军师。破晓之前,我必须捋清思路,拟出详细的作战方针。
这种待上阵的感觉让我热血澎湃,那时我并没有感到害怕。
我的丈夫大陈同志,此时此刻已经开启了游离模式,丧失了思考能力。打电话时报错了产检档案编号,院方查不到孕妇的家庭地址信息。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几位数到底是什么,我说:“老公,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对方,我们家的地址在哪里。”
等大陈从车库取完档案返回家后,救护车也迅速地开到小区里。
由于小区门禁在维修,大陈并不能直接从家里控制开启楼下的门禁系统。他竟然趴在窗户上大声对医护人员说:“只能麻烦你们等等,有邻居进来你们跟着进来。”
“凌晨四点过,请问你哪里来的灵感会有邻居路过?老公,我是急着要去生孩子诶,你可以选择下楼接一下。”
“哦对,我傻了。”我那个紧张到丢掉大脑的丈夫,在未来的三天内,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
一阵兵荒马乱,我终于被安全地抬上了救护车。
在救护车上,医护人员帮我做了内检,确定我破水了,没有任何宫缩现象,可是胎儿“头还很高”。我隐约觉得这些我听不懂的术语,是我顺产的阻力。
到了医院,推车的车轮在水泥地上快速翻滚,金属架子发出“铿铃哐啷”的声音,好像要散架一样。这般快节奏,让我的心跳加速。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之后,最终我被推进了308号产房。
二
我还没正式入住308号产房之前,就对1号床孕妇的家属印象不太好。
清晨6点,做完一系列检查之后,我被暂时安排在走廊的临时床位。
护士通知我,今天会有一位产妇出院,早上7点医生巡完房后,床位会腾出来。让我再等等。
公立医院的床位一向稀缺。我感到一阵庆幸。
有人在走廊上和护士争论:“必须把我老婆搬到2号床去,你们那个1号床正对着房间的灯,太刺眼睛了,生娃娃本来体质就弱,如果灯光晃到眼睛,给我老婆留下后遗症,你打几十年的工都赔不起!”
护士执意不同意,说2号床已经安排了另一位孕妇,让他不要妨碍工作。
后来那个家属骂骂咧咧的声音消失了,我全程平躺,没看见他去了哪里。
等床位被腾出来之后,我被护士推进了308号房间。一个男人看到护士来了,吵着要加钱换单人间。是之前在走廊上吵闹的男人,他是1号床孕妇的丈夫。
我吃力地仰头看了看我床头的号牌,原来2号床就是我的床位。男人见我们入住了 ,便没再说话。
医生拿着我的检查报告进来,告知我肚子里的胎儿双顶径有10cm,预估体重8斤,虽然是头位,但是宝宝是仰面朝上。“并不是不能顺产,只是孩子体重过大,双顶径也长,顺起来相对会很困难。建议剖宫手术。”
听到这,我长舒一口气。
长久以来,该顺产还是剖腹产,是一个相当两难的决定,各自的利弊像坐在跷跷板两端的孩童,一个劲儿的在我脑海里较劲。
顺产对我和孩子好,可是我自身身体素质差,我着实很怕顺不出来再临时转为剖腹产。
大陈抢着回答:“那就剖腹产吧”。
这时,1号床的男人又坐不住了。他跳起来问医生,为什么昨天不直接告知他老婆该剖腹产,硬说他老婆顺产条件好,结果宫口开了十指都没顺出来,最后只能选择顺产转剖腹产。时间拖太久,羊水也脏了,婴儿呛到了脏羊水,患上了新生儿肺炎,现在还在保温箱里呆着。
三
“请你们安静点,请配合和尊重医生的工作。”说话的不是哪位医生,而是3号床孕妇的丈夫。
3号床位的孕妇蜷着身体,侧卧在我左边的床上。喉咙里一直发出“哼哼”声,沉闷又生硬,还伴随着吸鼻子的声音,应该是疼哭了。
她的丈夫蹲在床旁边,握着妻子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重复:“妞妞,辛苦了。”她有气无力地说:“老公,你别说话了,你嘴好臭,头晕。”
3号孕妇是在凌晨2点住进308号产房的。在我做术前准备时,她正在经受着宫缩的折磨。
医护人员给我换上了手术服,脱去了内衣和内裤,经过我同意后,还为我清理了阴毛。我平躺在床上,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由于我一直没有宫缩反应,感受不到3号床孕妇的疼痛。那时,我心里还盘算着:预产期是大年初七,没想到小家伙提前一周,跑出来凑热闹,大概是想感受过年的气氛吧。
护士为我插上尿管,疼痛感从下体传来,火辣辣的,像暴力进入了一根大头针。我的思绪戛然而止,生孩子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准备就绪,护士和丈夫合力把我抬上另一张床,将我推向手术室。挪动我的时候,我正好侧身看到3号床的孕妇用头去撞床边的栏杆,大概是太疼了,他丈夫赶紧用手垫着。他焦急地问护士:“能否再帮忙检查下宫口,实在不行就剖腹产吧,太惨了。”
没等护士回话,3号床孕妇就发出一声嘶吼:“让我顺!”
被推往手术室的路上,我问尿管什么时候能取下来,护手笑着跟我说:“早着呢。手术室和我想象中一样,墙、床单、手套全是白色,由于不能佩戴眼镜,这成片的白色在我眼前糊成一片,有那么一瞬让我以为自己身陷幻境。
护士的声音将我从幻境中拉出来,她跟我核对信息,问了我的身高、体重,让我在一份告知函上签字。确认无误后,我蜷着身体,麻药从我的后背推入。
我真切的感受到一股暖和的液体从后背向四肢蔓延,尿管给我带来的刺激疼痛感消失了。医生确认我的身体感受不到疼痛后,开始剖宫手术。
在我的脑中,模拟着医生在我肚子上一轮又一轮的操作,心里充满了一种恐慌。我不得不一遍遍告诉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想象着自己走在一片肃静的寒冬中,周边下着滂沱大雪,却一点没有感觉到寒冷,只有万物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台发生一次猛烈地摇动,医生把小婴儿从我肚子里抱出来了。
我听到几声干瘪瘪的哭声,努力扭头想看一眼。医生义正言辞道:“别动,还要缝合伤口。孩子清洗后自然会给你看。”
我安静如雏。却又感到一切来得太过突兀,我已经是一个需要保护一只雏的妈妈了。一个月前,我在家里洗澡,心血来潮对着自己隆起的大肚子说:“宝贝你好啊,我是你妈妈。”说完后,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医生把孩子抱到我面前,让我确认是男孩还是女孩,引导我亲一亲小婴儿,我还没看清楚宝宝的脸庞,他就被抱走了。
半醒半睡中,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孩子清理好了,眼睛很大,很健康,在你脚底下方的位置躺着。”我瞬间清醒过来,不知道“在我脚下方躺着”到底是在哪,怕一不小心把他踹下床去。幸好麻药尚未褪去,我的双腿无法动弹。
大陈从观察室的门缝里看到了我,直接开门冲了进来,一边喊着“老婆,辛苦了”一边握住我的手。护士赶紧说:“快出去,这里是无菌的。”把他赶出去之后,对我说:“你老公好激动哦。”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她 :“戏多”。
四
从观察室回到308号产房时,隔壁3号床的孕妇已经不在床位上了。她开了五指,去了待产房。
308号房的1、2、3号床铺,是常规平行放置在房间内,只有4号床铺,是横放在靠墙位置,和另三张床铺成垂直形状放置。
4号床铺是一个“经产妇”,由于此前有过顺产经验,产道相对宽松,更容易顺产。
她扶着肚子来回在房间里走动,边走边调整着呼吸,很熟练的样子。她的丈夫,躺在她的4号床上闷头大睡。陪同她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嘴里嘟囔着:“这都几小时了,怎么还不生。多待一天,都是烧钱!”
我躺回到2号床后,疼痛感渐渐袭来。麻药消退,我感觉自己被人拦腰斩断了。此时才意识到,插尿管的疼和现在疼,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护士走到我身边,轻描淡写地给我说:“我要给你压肚子排污,你配合我哈,深呼吸,放松。”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如何配合,护士双手放在我的伤口上方位置,使出吃奶的劲一压,下体排出很多液体。
剧烈的疼痛感冲上脑门,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条件反射绷紧了肚皮。我一度怀疑护士是否忘记了我是剖腹产,不然怎么可能会在伤口上方如此用力地按压。
大陈第一时间帮我找医生上了“无痛”,按叮嘱15分钟按压一次“无痛设备”。不知道为何,丝毫没有减轻我的痛楚。护士说:“前期每半小时压一次肚子,后面会好一点,一小时压一次,直到最后四小时压一次。”护士出去后,我就惧怕听到脚步声,心里想着是不是护士又来压肚子了。
4号床的孕妇仍然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误导了我很多次,吓得我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发抖。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仍没有要生的迹象。
她的婆婆坐不住了,从小声嘟囔转为大声呵斥。抱怨自己的儿媳妇如此不争气,说自己当初两个小时就生下了儿子,生完第二天就下地干农活。她没敢回嘴,她的丈夫仍然在4号床上躺着,呼噜声震天响。
五
大年三十的晚上9点过,保安师傅来308号房叮嘱大家注意看好自己的孩子和物品,“医院要锁门了,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
大家谢过了保安师傅,又互相道上祝福,产房的气氛忽然变得柔软了。除夕夜,一群陌生人聚集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内,见证着新生命的诞生。
3号床那位坚持要顺产的孕妇还没有回到308室。4号床的二胎妈妈,最终火速生了一个女儿,她婆婆再没有出现过。1号床的孕妇状态好的时候,会给我聊几句,说她开了十指再转剖腹产,受了两茬罪,到现在还没看到过自己的女儿。
我顶着伤口的疼痛,频繁地翻身。1号床孕妇说我真坚强。
跨入新年的第一个黑夜,我们过得很不平静。
4号床的二胎妈妈发高烧,医生把她丈夫唤醒,说需要把二胎妈妈推到另一个地方治疗。二胎妈妈不知道在怕什么,一个劲儿地说:“医生,你们是不是测错了,我没发烧,刚才我盖被子,把我身子捂得太热了,所以测出来温度高。不用把我推走,我天亮就要出院了”
她丈夫坐在床沿,沉默着一句话不说,气氛很严肃。
二胎妈妈拒绝治疗,坚持自己没有发烧,是医生误诊了。直到医生说:“不要闹,你不怕传染给你女儿吗?”她才接受了输液治疗。 输液时,她支支吾吾问了一句:“输液治疗是需要自费吗?可以报销吗?”语气很卑微,兴许医生没听到。
我和大陈都是初为父母,缺乏经验,孩子吃不完的母乳没有及时排空。母乳迅速涨满了双乳,乳房堪比石头一般坚硬。我稍微动一下,乳房的深处会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肌肤表面烫得通红,肉眼可见凹凸不平的包块。
护士手把手教丈夫如何为我通乳,大陈生疏的手法,再次把我带入绝望的深渊。我忍不住哭出声,一抽泣,牵动到剖腹产的伤口,又是更加猛的一阵疼痛。
在我通乳的同时,3号床终于回来了。经历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折磨,3号床的状态显然比我们剖腹产好,至少她能自己走路去厕所排便了。
3号床产妇走到我床前,探头在婴儿床边看了看我的孩子,说:“真好,几个小宝宝是最有缘分的,在一个产房出生,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同一个学校里遇见。”她转身把自己的孩子抱到我孩子床前,说给两个小婴儿照一张相片。考虑片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怕闪光灯伤害小宝宝的眼睛。
1号床的孕妇被我们吵醒,跟她老公说她饿了。她丈夫给自己家里的父亲打电话,让他快点去菜市场现杀一条鱼,熬点鱼汤带过来。
天刚微微亮,1号床的公公提着一个保温饭桶到医院,让儿子趁热喂儿媳喝。
没喝两口,1号床产妇就咳嗽了两声,边咳嗽边疼得哭出来。1号床丈夫没好气地吼他父亲:“反复给你强调了,要把鱼刺挑干净,挑干净!卡到喉咙可以不和你计较,但是咳嗽会把伤口震破,就开不得玩笑了!一点儿事都办不好!咳来大出血,咋个整?”
老父亲在旁边紧张得不敢向前迈一步,驼着背,抱着那个保温桶。最后,转身走出了308号房。
没过多久,大陈提着那个保温桶进来,对1号床丈夫说:“你爸爸让我提给你,说找护士借了纱布,重叠了好几张,又过滤了两遍鱼汤,确定没有鱼刺了。”
1号床丈夫接过保温桶说:“医院的纱布能借吗,脏死了,全是细菌。”
六
天亮了,医生开始新一轮的查房。
1号床的丈夫最终协调到了一间单人间,把妻子转走了。4号床的夫妻执意出院,临走时,她的烧还没有退。两人走后,医院迅速安排了另外两位孕妇住进308号产房。
新的一天,一切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大陈傻乐着把宝宝放在我身边和我并排躺着,阳光照到宝宝的脸上,毛茸茸的汗毛仿佛闪着金光。小家伙眼睛眨了几下又闭上,继续呼呼大睡。
我就那么近距离地看着他,笑着看着他。我的一切不适应和负面情绪都在那一刻消失不见了。我想,我准备好了——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爱他。
一想到这,我竟泪流不止。
作者张小冉,现为公司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