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 | 又见杨梅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张为民 2018-06-30 06:45
杨梅上市,常紧挨着江南的雨季。
“空濛如薄雾,散漫似轻埃。”江南的雨是优雅的,细细密密,不紧不慢地飘洒着,阳光偶尔探出厚厚的云层,转瞬又隐去了,朦胧了重脊高檐,漉湿了青瓦白墙,似水墨重彩,若静物小品。但一时之美毕竟抵不住竟日的阴霾,潮湿闷热的梅雨天压得人提不起精神来,无端地生出几许烦闷。
杨梅来了,“火齐无光荔实圆,未觉先说齿流涎”。滋味寡淡,神情倦怠的日子里,只消看一眼红艳冷峻的杨梅,口中便立时跳出了甘甜酸爽,催醒了味觉,提振了精神,自然的馈赠总是恰到好处。
杨梅古称木九子,又有圣僧梅、朱红、树梅等诸多名称。因其形如水杨子而味似梅,故有其名。姑苏的杨梅似乎更名闻遐迩,明王鏊《姑苏志》载:“杨梅为吴中佳品,味不减闽之荔枝”生在江南,得杨梅颇近水楼台。少年时,随父母去姑苏老家探亲,若赶上杨梅应市,祖父母总会在桌上摆上一大盆刚摘得的新鲜杨梅。杨梅硕大饱满,表面布满细细密密的软刺,含一枚在嘴里,那柔软的刺儿与舌尖厮磨着,宛若舞蹈的精灵,虽不忍心一下子破碎了这美妙的梦境,但总挡不住美味的诱惑,只轻轻一抿,甜酸的果汁便如瀑布般在嘴里迸发开来,好一阵激灵。口一张,那嫣红的渍水便顺势滴淌到了新洗的衣裳上,惹得父母一阵嗔怪。临走,还要捎上一大袋祖母用杨梅制成的咸甜干果,含几枚在嘴里,杨梅的滋味跳跃出来,从夏初一直延到秋末。
岁月荏苒,姑苏老宅还在,却早已物是人非,早年的记忆除了杨梅大果的厚肉软质、甜酸可口,只有那瓶一年一制的杨梅酒了。祖父爱喝两口,趁着杨梅应市,祖母常会做上几瓶杨梅酒,为祖父备上一年的存货。喜饮杨梅酒的祖父沉静寡言,性情平和,并不像善饮之人。眼前常浮现出的是,老宅临窗的八仙桌前,晕黄的灯光下,祖父掀开酒罐,倒出小半碗杨梅酒,就着一盘黑豆干,抿一口酒,夹一角豆干,嘴角漾着笑意。正诧异那醇烈的杨梅酒一经他的口,怎就便成了绵柔的琼浆了,祖父挑出几枚酒杨梅来,放到碗里推到我的面前:“吃吃看呐”。拿一个放到嘴里,酸爽的杨梅混合以浓烈的白酒,厚重的滋味激得我眉头紧蹙,浑身一激灵,祖父嘿嘿地笑起来,窗外传来一阵水声,那是在古镇上卖了杨梅的果农正摇着橹回家去。
父亲不善酒,却也会在杨梅上市时做几瓶杨梅酒,说是杨梅酒有消食解暑,御寒止泻的功能。父亲早年自学过中医,略知玄黄之术,风寒感冒之类小恙,常能手到病除,杨梅酒当是他手中的一帖药。果然,偶遇吃坏肚子或食欲不振,吃上一两颗酒杨梅总能立竿见影,杨梅酒成了家里包治百病的医药箱。
每年杨梅成熟季,我同样会在市集上选上几斤东魁大杨梅,清水洗净,淡盐水浸过,用干净纱布滤干了,取几只广口瓶来,依着父亲的样子,一层杨梅一层冰糖,装上大半瓶,再轻轻注入高度白酒,看清清的酒液漫过杨梅,一层一层暗红的果汁渗进来,慢慢呈浅红、呈深红……
酒,我不饮,疗恙的酒杨梅一年也难得用几回,冷藏在冰箱里的杨梅酒一年又一年,新的变成陈的,陈的换成新的,仍期待着每年一度的杨梅季,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将杨梅一颗一颗放入酒瓶……渐渐,成了一种仪式,成了一种习惯。
“火珠簇压翠微鲜,丹粒团成蜜颗甜”又是一年杨梅成熟季,暗红或深紫的杨梅堆集在街边路旁水果摊主宽大的竹匾中,或是挑在走街串巷果农厚实的肩膀上,衬几枝绿叶,沐几点雨珠,泛一抹晶莹,愈发地鲜嫩水灵。
想着又到做杨梅酒的时候了,心里隐隐地泛起一阵酸酸甜甜的滋味,隽永而绵长。(张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