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磅

八月某日,居于雅安。天高气爽,夏日未尽。

阿姨呼唤,玉米初成,正是收获的季节。恰有农民来收,需我在场。

天气正好,微风习习,夕阳西斜,烈日已灭了威风。工人们席地而坐,将掰下来的棒子装袋,远远望去,金黄色的玉米堆成小山,闪闪发亮。来收玉米的是附近的养殖户,雇来一辆小货车,收回去喂猪。价钱由阿姨与他商量,我只管当个见证。

突然之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玉米叶被吹的随风狂舞。大片乌云从我走来的方向席卷而来,霎时间笼罩四野,之前一派祥和的景象支离破碎,一场疾风骤雨已然在所难免。一般主角出场必能引动天劫,拥有让天地为之变色的气场。对于老天的这番造势,我自觉还是比较满意。

眼看大雨将至,狂风愈骤,玉米秆为之折腰,堆好的玉米堆竟也被吹的塌了。大家纷纷加紧工作。来收玉米的大叔看来早有准备,说把秤抬下来就地一称,少了很多麻烦。我等当然求之不得,就眼巴巴看着他从车后面拉出来一杆秤来。看那杆秤时,和我们宿舍楼下那个称体重的秤一般无二,小巧精致,称个百二十斤的胖子绰绰有余。我再转头看后面少说两千斤的玉米堆,擦掉已经掉到眼镜上的雨水,又看一看正撅着屁股从车厢里往下拿秤砣的大叔(十多年前和我妈上街打米时就用这种秤砣),暗暗想今天这个势造的有些过头,仅仅体现了几分钟主角气场,就要忍受不知多久的大雨淋头。

阿姨见形势不妙,忙阻止扛起一袋玉米要放到称上的大叔,说农场外面不远有个地磅,掏几个钱,绕一些路,一次性搞定。大家轰然应允,七手八脚把所有的袋子全都堆上去,丝毫不理会货车不堪重负的呻吟。此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下来,电闪雷鸣,被周围的群山一聚拢,轰隆震天。过磅必须要有人跟着,顺道也要把钱拿回来。我的主角光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熠熠生辉。大手一挥,对身边的师弟说“交给我,你先回去”,我就豪情万丈的上了车。

雅安别号“雨城”,哪天不下雨,都让人觉得是个新闻。此时坐在车里,整个天地都是雨水,浑身上下俱为水汽。雨刷已经手忙脚乱,司机还是小心翼翼开车。约莫走了十分钟,到了一处乡下院子,长草掩映。司机大哥说一声到了,就把车一转,停到了一个棚子里面。我满心欢喜跳下车,地磅旁一排破烂的木房子,墙上贴着“地磅”两个大字。

然而大门紧锁,没一个人。

莫非今天大雨,人家早早下班了?我开始每个窗户往里望,希望看到某个佝偻着腰的老人提着一串钥匙出来,就像草料场的那个老头一样。

可是没有,反倒是在窗子上贴着一张纸,写道,地磅开放时间:9点到5点。我看看表,5点25。

大夏天,五点天还长的令人发愁,得到九点才黑,这些人真是好吃懒做,早早关了门就知道回去打麻将。

大雨丝毫不减,我只好回到车里,和司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这种小货车,一次只准坐两个人。过了许久,来收玉米的大叔骑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冒着大雨,终于来了。他一看,也傻眼了。

看看天,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了。怎么办?大叔说,据他所知城那边还有一个地磅,有二十分钟车程,万一不行就只能去那边了。此时此刻,什么都是万一,我也只能听天由命,跟他们走了。

车将走时,他突然开口道:“这一路一直淋雨,到了那边,总重量要减去150公斤,因为积水了。”

我操,我忍不住要骂人了,加起来半个小时,你跟我说你的车上下了150公斤雨?你这是山洪爆发了,还是台风把南海的水全吹到你的车上了?

他看准了我只是个学生,根本不理会我的争辩,下了车,靠在车门上抽烟。无奈,只好给阿姨打电话。阿姨一听顿时怒了,我们不卖了,拉回来。

“可以啊,今天叫这个车的80块你们掏。”

“凭什么,你们来收玉米,你们叫的车,为什么我们掏。”

“我要收,是你们不卖的,你们耽误功夫,当然你们掏钱。”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从来没有。真想一个玉米棒子砸到他脸上。

在漫长的争吵与讨价还价中,老天大概也觉得今天这个气势太足以致太过,同时感受到了我的冲天怒气,雨渐渐小,最后太阳竟然出来了。没几分钟,除了满地的积水,根本找不出这场雨的痕迹。

终于,这场雨的代价为50块钱。

50就50吧,反正卖了再多钱也落不到我头上,只想尽快结束这糟糕的事情。

车子晃晃悠悠穿过整座城市。雅安实在太小太穷,我仿佛穿行在家乡某个镇的集市上,拥挤,嘈杂,乱七八糟,根本不像一座城市。

半个小时后,车停到了一个我从未来过的地方,已经出了城区,到了农村。司机鸣号赶走了赖在地磅上的狗,把车停住。我下车祈祷着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这个地磅很正规,是政府的某个单位所有,为了给卖树苗的农民过磅。我看到工商蓝色标志的时候终于放下心来。再往前走,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纸。

地磅已坏,无法使用。

老天,我再也不装逼了,你饶了我吧。

奸商和他爹相继赶来,此时也是一脸无奈。这本来是一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简单交易,如今婆婆妈妈冗冗长长,演出了一种狗血国产剧的感觉。

“这样吧,既然没地方过磅,就直接拉到我家里去吧。我家那儿有地磅,我认识人,肯定开着。”奸商开口道。

我觉得我那声“远不远啊”,是如此苍白无力。

曾今有一个装逼的好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把握住了,直到被雷劈了才后悔莫及。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对我的师弟说:“去锻炼吧小伙子,这个机会留给你。”

奸商的爹上车来,说要和我挤一挤,好回去带路。我看他个子不高,怀胎九月的肚子让人有些担心,但接连的霉运已经让我有些麻木。走吧走吧,刀山火海也要去。

当接二连三的霉运扑面而来的时候,一定不要觉得再来那么一两个也无所谓,破罐子破摔,是会摔成渣的。

我先上车,随后就感觉到有一个庞然大物不断把我往里面挤,我不得不一边避让着档杆,一边往里挪。一直到最后我交叠着双腿,身体前倾,大概只有十分之一的屁股挨着座位,胖大爷才堪堪关上了车门。我用一只手顶着靠背,一只手抓着挡板,用两只手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如同一张在风雨飘摇中七零八落的破布,随着汽车的颠簸,开始了这趟奇异的旅程。

原本就已不堪重负的小货车,随着胖大爷的上车,更加雪上加霜。司机大哥一直在使劲踩着油门,但身边的汽车还是一辆辆不断将我们超越。他们二人一直在说话,我本来以为在雅安呆了许久,应该能插几句嘴,然而我一句也听不懂。是真的听不懂,这种夹杂了太多口音,太多俚语的雅安土语,大大超出了我所能接受的语言范围。于是我转头看外面的景色。

七点多钟,天还很亮。路是盘山公路,在山脚下蜿蜿蜒蜒,路边的树葱葱翠翠,绿气逼人。不时有垂下的枝叶从车顶扫过。山势很陡,从顶上压过来,遮挡了前方,各种各样的树上缠绕着藤条,已是傍晚,蝴蝶少见,但也有不知名的小虫忽闪忽闪出没。偶尔转过一个山头,眼界稍有开阔,往远处看是一重一重的绿色。刚开动时,还有家人,从很陡的山坡上去,藏在翠柏绿竹之间红砖白瓦,袅袅炊烟,真有一番意境。再后来,路上车亦少,天色也渐暮,就觉得好像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穿行。伴随着我们的,只有一条滚滚的大河。

河在左边,跟着我们走。河水宽而急,翻腾浪花,咆哮着,把汽车的轰鸣都掩盖过去。不管我们转几个弯,它都紧紧跟随,一直在向我们展示它的力量。恍惚之间,我觉得好像完成了一场探险:在密林中穿行,前往一个未知的地方,偶尔转头看一看奔腾的大河,耳边是当地人的语言,身心俱疲,前途未卜,如何回去也是一个未知数。这种感觉随着车灯的亮起更加强烈,黑夜给人的神秘感,烘托在茫茫无际的绿树和星星点点的村庄里,无限真实。

终于,终于,可能过了一个小时,也可能只有数十分钟,胖大爷说了一声马上到了。

我艰难的挪动着酸麻的脚,心里暗想:如今到了人家的地盘,估计凶多吉少,能成功脱身就圆满,任人宰割怕是免不了。万一这帮人太心狠,小爷我今天就不走了,住他们家,吃他的喝他的。

进村了。我对自己说,钱是老师的,命是自己的,今天哪怕一分钱也不给我我都不留在这儿,我爬也要爬回城里去。

这里的房子,和10多年前我上小学时候大姨家的土房子差不多——最起码大姨家还有个敞亮的院子和高大的上房。而这里,每家都只有低矮的平房,修在马路两边。房子大多是用土垒起来的,少说也有三十年,歪歪斜斜,被几十年的烟熏的透黑。往里面看,漆黑一片,阴森恐怖。门口坐着大多都是满脸皱纹的老奶奶,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看着几个在地上摸爬滚打的小孩。连一幢光鲜亮丽,或者哪怕是新的房子都没有,更别说种满鲜花的院子,他们根本没有院子,或许在屋子后面有几排坑坑洼洼的韭菜。有的人家只有三间屋子——如果这可以称作屋子的话,一间挂着脏的看不出颜色的门帘,一间从屋里飘出缕缕青烟——可能是供着某尊神像,还有一间用破烂的砖头围起来,稀稀落落的放着些玉米,土豆。我怀疑自己不小心乘坐时光机,回到了60年代的中国。然而没有,在2016年,真的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车从一座浮桥上缓缓开过,河对岸有一座山被劈开,裸露出黄土,巨大的山体失去生命,在满眼的葱翠中格外扎眼。尘土飞扬,车一开过遮天蔽日,有一种风萧萧兮的悲壮肃穆之感。横亘着的活动板房,是这次旅行的终点。

最后的过磅异常顺利,钱交到手里的时候反倒微微有紧张。经历了千般状况,真的没有高潮就能结尾?

一直到司机大哥拉着我回去的路上我才放下心来,懒懒的瘫在座位上长出一口气。少了近两千斤的负重,整个车,整个人都飘飘然轻松起来。此时已是九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发现自己饿的手脚发软。看着窗外,雾从河里弥漫上来,穿过柳条,穿过竹叶,穿过虫鸣,穿过光亮,袅袅娜娜,把整条路,整条河,整座山,都氤氲在仙气中。河水开始轻柔的抚摸河岸,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令人迷醉的香气,星星在雾里闪烁,对岸人家微黄的灯光浸染了空气,我开始昏昏欲睡——

这时车停下来,司机大哥的声音从遥远的夜空传来:同学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从这儿走回去,半个小时就能到学校。。

该死,我就知道,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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