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自由
作者:曹切
——献给自由,生命,和受伤害的孩子们
引子:
他坐在山坡上,等待着。
风从四周涌过来,冷气包裹着他,他却感受不到寒意,他的衣服和头发都在风中膨胀,
仿佛即将浮动起来。
黎明的微光揭开天盖,刺痛脚下这座灰色之城,所有的树木在整座城市中疯狂作响,如
同黑暗中鼓动的沙锤。
正文:
他闭上眼,静静的等待,风从城市一路狂奔而来,踩在他凝固的脸上。
沉闷的钟声从城市中心蔓延爬来,击中他的身体,将他从梦中惊心动魄的坠落中拖回,
魂悸梦破,汗珠浸透了身后的草地,折断的草茎处幽幽地弥散着绿色的血气。
他朝山下走去。
阳光从高处沿直线飞速下坠,然后突然在城市上方弯曲扭转,暗灰色的城市在苍穹之下,
如同宇宙深渊中再次塌陷的虫洞。
快到了。他在离城市不远的地方突然停住,抬头望了眼这座他无比熟悉的城市,然后深
深的埋下头,融入了这片灰色之中。
城市同以往一样有条不紊,灰色的人们沉默着在路上行走,他们排列成行、步履匆匆,
不会有人相互理睬,更不会有人相互打量。每个人有各自要走的路。他默默的加入人行,向
学校行进。
教师正在上课,他捏着粉笔从黑板写到了墙上,然后写满了整间屋子,学生以同样的姿
势坐着,整齐划一的点头、低头、抬头,笔尖在纸上整齐的滑动,撞击桌子时发出军队进军
时,武器间碰撞的叮咚声。老师和学生们的眼镜在白炽灯下游动着光的幻影,然而,他没有
眼镜。他曾尝试过所有能让自己近视的方法,却无一例外地全都失败了。此刻他正坐在角落
里,努力的跟上学生们低头抬头的节奏,但他僵硬而刻意的动作,在一片灰色之中显得怪异
而可笑。教师停下笔,回过头来满意的看着学生们,然而目光在滑动到他身上时却钉住了,
变得尖锐起来,毫无疑问,他是班里垫底的学生。
走廊里传来空荡的脚步声,课后的学校静得密不透风,所有的声响从四面八方被无限放
大,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得多余可憎。
学生们还在跟着他,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不时发出尖厉的讪笑,这笑声足以刺破人的耳
朵和心灵。他继续沉默的走着,麻木而无波澜,发梢在寂静的空气里微微颤抖。
走出校门,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一哄而散,接着漫无目的地寻找下一个玩具。紧接着他
向城市边缘走去。他在人行中沉默的走着,听风在城中肆意奔跑的声音。这时,钟塔出现了,
他抬起头来,望见一根巨大的黑柱深深的扎根于城市的土壤之中,与城市融为一体。然而阳
光却能惬意的栖息在塔尖,这是整座城市唯一能碰到阳光的地方。
他继续穿越城市,看见赤着脚的黑皮肤青年呆坐在路边等待生活夺走仅存的色彩,他自
己则即将成为亘古不变的化石,看见老人油尖嘴滑的笑容沾满城市的油污,看见孩子复杂的
嘴脸在灯下欢笑。看见富人正在挥霍时间和生命,穷人正在绝境中等待死亡和救赎,中间的
所有人接受所有的剥削和希望。风继续吹着,城市中的一列列人行正在快速移动,他们都看
不到,只有他看得到,他假装看不到。
快到家了,快到家了,他在心里说。霞光从远处忽地腾起,太阳成熟的金色光芒杀死云
层,冲破所有禁锢,白云坠落,染上飞鸟羽上的灰尘。
脱了皮的钥匙与生锈的锁孔只斗争了一会儿,门就开了,所有的物品整齐的排列在它应
该在的地方,屋中央一个巨大的黑色相框死死的挂在墙上。他扣上门,在相框前停留了一会
儿,然后用抹布轻轻的拭去今天落在上面的灰尘,黑白照片中的女人用与他极其相似的双眼
紧紧地逼迫着他,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月亮爬出来了,云层在空中不住的颤抖,整座城市的灯都亮起来了,街上空无一人,只
有风声还在外面游荡。
他的心在梦中翻滚,等待,等她来。哪怕等来的只是幻影,那便是茫茫黑夜中波涛唯一
折射出来的点点星光。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城市的影像也在他意识的深层里被展开,揉捏,
然后再破碎,渐渐变得混乱不堪。所有碎片的中心围绕着一条火红色的裙子,它在空中旋转、
跳跃、浮动、飞舞,一刻也不停歇。裙子里的女孩欢笑着,眸子里折射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离奇光芒。空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融入他的身体,“如果你需要我,我会出现在你面
前,”然后是一阵银铃般清脆的欢笑,“当然,如果我心情好的话。”他在梦里抬头,双眼被
太阳炽热的火焰灼伤。他猛然从梦中惊醒,汗水和泪水一起从皮肤里渗出。
他打开窗户,刺骨寒风向他袭来,黎明夹在月亮和太阳中间晃动,天微微发出亮光,云
层在不远处轻轻的哭泣。
“
她来了,”他在风中低语,“她来了。”街上依旧空无一人,整座城市死寂如灰。他向山
坡走去,灰色的身影在树林和草丛的绿色中快速地穿梭。
当他到达山坡时,太阳也渐渐出来了,风从四面八方赶来,吹起他额头上的碎发。清晨
的草地滴着冰凉的雾水,巨大无比的太阳从草地身后壮丽的升起。她就站在草地上,在太阳
的中心,红裙在这个蓝色星球上热烈地燃烧。
他大步走向她,好像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然后停住,在她面前笔直地站着,深深地凝视
着她的脸,等待她又问出同一个问题。“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吗?啊---真正的自由。”她问道,
红裙在风中膨起,“不知道”,他平静地回答。风中传来她明媚的笑声。“也许有一天,我会
找到自由,真正的自由。哦不,我是一定会找到的,一定!”“嗯,”他对她尽力地微笑,怪
异而僵硬的微笑。她突然转过头来看他,眸子中的一汪深水泛起雨后蓝色的雾气,“我们是
朋友吗?”他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拼命地点头,“嗯,我们是朋友。”她含笑着望着他,
嘴角挑起点点梨涡,他出神地望着她的嘴角,回忆起图书馆里那本烂掉的旧书里旋转着的星
系和在它们周围散乱分布的星云。她转过头去,失神地望着山下的城市,“弗罗姆说,一个
社会中的控制力量,总会设计最有利于它的利益的运行机制,并着力培养符合这种运行机制
的社会性格。野心,贪婪,疯狂的占有之类,都是被培养出来的。”她突然说出这样一段话,
他迷惑地看着她,恐惧从脚底钻钻入内脏,身体不住的颤抖。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双腿不断的失去血液的支撑。她回过神来,转过头来天真地望着他,然后笑了,笑声一如雨
后阳光般明媚,“你好胆小哦,哈哈。”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然后努力站直身子,僵硬
地扯了一下衣角,“我、我该回去了。”边说着他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山坡下走去。
“
哦,再见。”她轻轻的说,觉察到她声音里的悲凉与复杂的情感,他猛然一惊,回过头去,
却发现她已经离自己很远了,远得像两个世界的人。风在耳边肆意的呼啸,他只记住了一个
红色的背影,阳光大把洒下来,坠落在山坡上,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开始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融入城市时,那些颜色都消散了,它们从他身上静悄悄的来,又静悄悄的消失,如同一
条在空中逐渐飘散的彩色沙带。
城市在第二天变得比以往更加阴暗了。有时,他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抬起头来数天上的
云彩,城市的雨季快来了,空气比以往更加阴冷冰凉。
他仍然在黎明时分开窗,闭上眼听山坡的气息。踩着风的身体,今天他在黑夜出门。
当他到达山坡时,天空依然阴暗,虚弱的太阳从远处温柔的升起。远远地他看见了她,
风把她的红裙壮丽的展开,在一片阳光和绿地之上格外显眼。
他紧紧的盯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她的脸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瓷白色,他却怎么也
看不清她的表情。“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吗?真正的自由。”当他快走近时,她问。“不知道,”
他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站住,眼神一刻也不愿离开。
她没有看他,反而转过身去,直视太阳升起时的光辉,“你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
事吗?你知道真正的世界吗?你了解这个世界吗?”她大声地问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所有的问题在山坡上游荡,然后被风一点点的吹散,变成永世难寻的空无。他呆望着她精致
的侧脸正在太阳的衬托下泛着离奇的光芒,所有的光晕染开她的每一处轮廓,让他逐渐看不
清她的形状和边缘,他出神了,坠入了虚幻,寂寞而不复存在的世界,只有辽阔的风在古老
的山坡上寂寞的回响。
“
你知道吗?知道吗?”她突然大喊着转过身来用力推他,火红色的裙子被风不住的撕
扯。他猛然回过神来,惊恐的看着她,恍如隔世。她却突然哭了,握紧他衣服的拳头渐渐松
开了,鲜血从她的眼里眼睛里不停地流出,把火红色的裙子一滴一滴地染成了可怕的深红。
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恐惧和焦虑完全淹没了他,他觉得此刻自己如同失去了双腿和翅膀的
苍蝇那般笨拙无能,他快要发疯了。
天色越来越阴沉,风在猛烈的咆哮,快下雨了,所有与水有关的腥味儿溢满了天地,此
刻他只想逃,不顾一切的逃。可她仍然在哭,炽热的血滴坠入腥湿的空气,砸碎草地的绿色
大地变得越来越红,“我本可以知道的,我本可以探寻到的,”此刻她在风中拼命的吼着,“我
本可以的,如果他们不欺骗我的话,如果他们不禁锢我的话,如果他们告诉我真相的话,如
果我的人生是我的话,我本可以的…”他的腿全软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了自我,风在
极速的膨胀,血在空气中被吹烂,她的红裙好像要被撕破。突然她晕倒了,红色开始向四周
扩散蔓延。天色乌黑,雷声突然在远处炸裂,暴雨猛然倾落,世界变得混乱不堪。他一下子
跪倒在地,失神地望着地上流散的红色,他凝固而僵硬的脸上显露出一种独特的复杂的表情,
痛苦,恐惧,惊恐种种全部被逼在这张不太灵活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他挣扎着爬起来,不
顾一切地向山坡下跑去,尖锐自私的树杈狠狠地刮在他身上,灰色的血滴坠落,融入褐色的
土层,身后的红裙在雨中的山坡上绝美而凄凉的哭泣。
后来的几天里,他都昏昏沉沉的,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一张满是鲜血的脸在梦中不停
地对他哭泣,狂风骤雨在阴暗处无不显现,大地和天空被鲜血侵染成深红色,所有时间里的
所有地方都要变成荒芜的世界。他不敢再睡觉了。
学校静悄悄的,教师仍然在教室里不停地写着,他坐在不停低头、抬头的学生中间出神,
白炽灯管忽明忽暗地照出教师在墙上晃动的黑影。此刻他却突然想看一看外面凝固的云朵,
看一看跳动着脉搏的太阳,看一看正在呼吸的花瓣,真正地看一看这个世界。教师照例在书
写完毕后转身查看学生们的情况,这时教师看见教室的角落里举起了一只手,教师的心被猛
地震了一下,他把眼镜取下来,用衣角狠狠地擦了几下,却依然透过厚厚的镜片看见了那只
摆成90度的胳膊。终于,教师清了清浑浊的嗓子,把他喊了起来。
“
什么是自由?啊---真正的自由。”,他远远的望着教师,问道。教师原本板着的铁青
的脸突然化了,他开始变得慌张起来,额头渗出细小密集的汗珠,在灯光下跳跃着戏谑的光。
他开始手忙脚乱地翻手中的教案,一页一页又一页,原本寂静无比的课堂开始响起骚乱声,
讥讽,气愤,呆滞,惊慌,一起在学生的缝隙里流动,他就站在缝隙里等待着,静静的等待
着,好像真的在等一个答案。教师把教案翻了个遍,却怎么也没找到答案。突然,教师抬起
头来,把教案往桌上猛地狠狠一摔,推开教室里所有的气流冲向角落,一把抓住他的脖子,
把他转过来摁到墙上。“你给我趴在这里,不许动!”他一动也不动地紧紧贴着墙皮,潮湿腐
烂的味道从虫子爬过的地方随着石灰屑涌入他的鼻腔。教师打开门冲出了教室,他就这么静
静地趴着,学生们越发吵闹起来,他却觉得四周好像什么都静悄悄的,他的背暖暖的,好像
有阳光从外面洒进来,覆在他的身上。他闭上眼,沉入了这难能可贵的温暖中。
不一会儿,一只粗壮有力的手钳上了他的肩膀,把他从墙上扒下来,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他惊慌失措的撑起自己的身体,疼痛从肩膀上火辣辣地爬上来,教导主任、副校长、校长……
把他围在中间,他们的影子在逆光的地方包裹住了他,他不由自主的把身体缩成了一团,那
些人交头接耳的讨论了一会儿,然后就都安静下来,紧绷着脸,一言不发。校长首先开口了,
“
把他关到黑屋去一晚上。”“不要啊——不要——求求你,别把我关进去,求你了,求求你……”
他像疯了一样的撕吼起来,太阳穴因血液突然冲裂上来青筋暴起,身体因恐惧而疯狂地颤抖。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一声冷笑,又或者那并不是回应,只是一个所谓的胜利该有的标志。
他的瞳孔缩小,眼白无限放大,不住地颤抖着,人们把他扔进一间深不见底的黑屋,然
后狠狠的关上了门,给门上了无数把锁。金属碰撞的声音从走廊的一头幽幽地游荡到了另一
头。所有人都走了,月亮也走了,这是一个只有云和风的夜。一整夜他都深深地埋着头,用
双手死死地抱紧身体,一动不动地蹲在没有靠背的木凳上,面前是一条厚实而光滑的黑鞭。
第二天,他没能在黎明时分出门。
午后的阳光依然很灿烂,丝毫没有要减弱的意思。他走上山坡,然后遇见了她。这次她
没有问他那个问题,而是从很远的地方带着阳光和花香径直向他奔来,他甚至都没有反应的
时间,她就抓住了他的手,和他一起在草地上奔跑起来,他们跑得是那么痛快而不顾一切,
他甚至觉得风也被他们落在了后面。“你要带我去哪儿?”,他在风中问她,“自由,”“什么?”,
她突然停下来,“我找到自由了,真正的自由,你愿意和我一起吗?你说过我们是朋友的。”
他直视她此刻剧烈燃烧的火红色双眸,泪水将要从他的心底决堤。“嗯,我愿意。”她对他露
出灿烂的笑漩,他们再次在风中奔跑,风拉起了她鲜艳的红裙,如同沉沦的战场上永恒不倒
的旗帜,她拉着他一路向城市奔去,他感到心里好像有什么沉默的东西在开解,“要么永存
要么毁灭。”他像发狂了一样地淡淡的说。她回过头来惊讶地看他,然后突然对他温暖的笑,
他也笑了,风声正在掩盖天幕,风刃在他们的耳边割断树叶,他却透过传来的风嗅到她发根
清香的花果气息。“我爱你,永远忠于你。”他在风里轻轻地说。
他们进入了城市。两抹奇异的彩色在一片暗灰色里格外显眼,然而人行仍在有序的快速
移动,只有极少数人里的极少数人发现了他们。
她仍然拉着他拼命地奔跑,一路向城市中心奔去。是灯塔,他看见了那根高耸入入云的
巨大黑柱,透明的阳光在塔尖耀眼的闪烁,犹如绝壁之上沉睡的钻石。她在钟塔前停住,双
眼死死地扣住钟塔。“等着我。”她说完便松开了他的手,向钟塔底端跑去。“你要做什么?”
他不安地向她大喊,“抓住自由”,她在塔底忽然转身,向他露出短暂而迷人的微笑,紧接着
她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而坚毅起来,她要开始爬钟塔了。
他在塔下仰着头望她,她的红裙正变得越来越鲜艳,仿佛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热烈
的红色,风也越来越凶残,狠狠地撕扯着她。他的双腿变得越来越沉重而无力,他像是被什
么附住了一样,一点也动弹不得,他惊心动魄地看着她一点点前进,此刻他才发现她是那么
的瘦弱,风又是那么的猛烈,好像随时可以把她吹下来。
在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她到达了塔顶。他在塔底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她,望着金黄色
的阳光覆在她的脸上,为她镀上一层神圣的光辉。他的心也在阳光中疯狂的跳动,这是他第
一
次感受到了生的滋味,风把她的长发和红裙一起吹起,任它们在空中纵情的飘扬。
恍惚之中他看见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隔着遥远的高空,他却清晰地听见了她在风中的
低吟,“自由,绝美的自由,”然后她突然在塔顶奋力的奔跑起来,纵身跃下钟塔。她在空中
飞速坠落,却丝毫听不见风声,然而从远处的云层中,她却听到了一个空灵的声音在低声吟
诵,“你从哪里来——你往哪里去——”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同红裙一起拥入了扑面而来的自
由。
他在塔下惊恐地站着,用双手死死地抱住头,记忆深处的碎片疯狂的旋转划破了他的大
脑,突然他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和一条浸满了鲜血的皮绳,同时耳边传来嘈杂的尖叫声,
破碎声和痛苦的哭泣,“妈妈”,最后他在风中痛苦地呢喃道。
风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游荡着,回旋着,鲜血开始在大地上蔓延。
他死了。
灰色的人像苍蝇一样涌过来,“那个疯子死了。”其中一个说。
风从四面八方赶来,吹散了他身上奇异的色彩。
不一会儿,人群开始散开,城市的又一个夜晚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