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捡来的。”
这是木槿从小到大听到的最多的话。
小时候去新认识的朋友家玩,她礼貌的自报姓名问好,朋友父亲指着她说,“诶,我知道你,你不就是那个在大桥下捡来的小孩儿嘛!”
“你别乱说,”朋友母亲瞪了他一眼,“不是她。别在小孩子跟前胡说八道。”
“她们自己难道不知道嘛。”他还在那小声的争辩,她没有再听了。
“木槿。”朋友试探的拉她的手,声音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她轻轻的回握了一下,缓缓的展开一个极灿烂的笑。
那个时候,木槿七岁。已经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木槿记得,小时候邻居家有个小女孩,每次跟别的小朋友吵架,都会到处宣扬说,“我妈妈说了,她是捡来的,被爸爸妈妈扔掉,没人要的小孩儿。”
捡来的小孩儿。就表示,她从出生就不被期待,没有人喜欢。从出生就被抛弃。
大家都不太喜欢和捡来的小孩儿玩儿。
其实那个小女孩说的十之五六都是真的。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偏远的山村里,人们心心念念的想要儿子,家里却又都一穷二白,女孩子只好送人或扔掉。木槿知道的就有好几个。
她从大人们那里听来,像得了武器一样趾高气扬。只有小孩子真正伤的了小孩子,她们知道在他们的世界里什么东西最重要。木槿在那个时候变得沉默寡言。
永远不要低估小孩子的本事,她们其实与生俱来一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力。后来木槿在小孩子面前说话都特别注意。他们看似不谙世事漫不经心,实际上并不。
木槿从来不会拿这种事去问她的父母,他们自以为瞒的很好。木槿后来认识一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她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那些无所事事整日整日的站在大街上说三道四的中年妇女,她们自以为什么都懂,什么都不避讳,评头论足,唾沫横飞,十里八村谁家猪下个崽儿都够她们说上半天。木槿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喷笑。
如果你亲生父母来找你的话,你会跟他们走吗?
他跟在她后面,看着她麻利的挽起裤脚,脱掉鞋子,光着脚板,一步一步踩着石子到河水中央。北方的五月还是有些凉,河水冰冷,没过脚踝。岸边草木茂盛,淡紫色的野菊花成簇成簇地开放。木槿极喜欢水。
脚会被硌的有些疼。她说。小心些。他也像她一样赤脚走进去。
来。来。过来这边。她声音很轻,几不可察的颤抖。会有小鱼游过去,尾翼划过你的脚踝。
他看着她,头微微垂着,刘海很长,遮住眼睛。这个姑娘,他认识她的时候就极沉默。
他们本没什么交集。他跟着父母搬到这个小镇上,作为一个插班生分到她的班级。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第七排靠窗一直低头看书看不见脸的女孩和每次考试过后贴在教室前面的成绩单上的第一个名字还有后面漂亮的分数。听说她是这个年级神话一般的存在,一直在突破从未被超越。
性情随和,少言寡语。不愠不火,端庄大气,从未和谁翻过脸。
也从未和谁交过心。
前面是他同桌自称中肯的评价,后面是他的暗自腹诽。他的同桌是个交流甚广的人,在各个圈子里呼风唤雨,唯独学习上药石无灵。
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圈子,各不相干。直到有一次回家的路上,他看到她。那时已是深秋,小镇的黄昏,天地都茏在漫漫昏黄的光影里,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粗壮挺拔,灿黄的肥大叶子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次第坠落,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她一蹦一跳踩着厚积的落叶,脚下清冽的一片叶脉折裂的响声,与飒飒的晚风相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明丽,鲜活,充满生气。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路的尽头是一片混乱的巷子街区,住着一群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迁居到这个小镇上的人。那天因为有事回的晚了些,没想到遇见她。不太记得怎么就熟稔起来,她家也在那边,原来他们都不属于这里。
他一直记得那天,他追上她,轻拍了下肩膀。她略带疑惑的昂头,愣了下,舒展开一个很大的笑容。那是他第一次清楚的看到她的眼睛,瞳仁漆黑,似有水光。
听说相处久了的人渐渐变得心有灵犀,常常能和彼此想到一样的东西,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木槿轻轻地踢着水花,歪着头问他,长至腰际的长发在风中翻飞。
周末去爬山吧。他望了望远处,漫山遍野的黛青色。后山的花应当开了许多了。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木槿吸了吸鼻子,顿了一下。你丢掉的东西还会再去捡回来吗?我其实不觉得有什么,他们回来找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能面带笑容的把他们请进屋里,泡上一壶热茶。他们只是给了我生命而已,然后又后悔了。他们把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放在寒冬的大桥下赌她被捡走的运气。我其实,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不是吗?
她仰起头看着他,眼中是他熟悉的水光。说到底,我现在这般样子,跟他们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被命运摆上案台,告诉我,那些落在别人身上的伤,终有一天也会砍在我肩上。一刀都不会少的。
他看着她看似平静的说着些胡乱的自相矛盾的话,神情惶惑,全然不似在人前那般样子。有些难过。不想这些了。他轻声说,沉沉的握住她的手腕。我在。
十七岁的他握着她的手腕对她说,我在。这两个字,木槿记了很多年。
周末去爬山吧。很久,木槿恢复如常。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