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新起的小区落成了,林老三欢欢喜喜地搬进去。
他瞧着这整整齐齐的楼房,只觉得哪儿哪儿都新鲜。
这儿的树是统一载的,草是统一种的,就连花儿都是一个模子里开出来的。
真好啊,林老三背着手摇头晃脑的感叹,这要是还在村子里,就自己那几间老泥房,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老屋子那么寒碜?
人呐,不比不知道。
林老三所在的村子有个顶好听顶文雅顶讲究的名字,叫琼瑰村,这在一群胡乱叫着大牛小马兔子窝的山沟沟里头很是不同,也让琼瑰村的人平日里走亲访友串门子的时候觉得倍儿有面子。其实这是有道理的,过去大家都穷,除了名字,也没别的可以拿出来比一比。
只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福气智慧都用在了取名字上的缘故,琼瑰村的发展一直很慢,慢到附近的山沟都改头换面跟随时代发展的时候,他们还在死撑着津津乐道:咱们名字好啊。
东边的大牛村改名儿叫五福村了,他们不屑地笑:哪有咱们名字好?
西边的小马沟修上公路通上电了,他们叹息着笑:名字还是那么土!
南边的兔子窝村靠着养兔子发了一村子的财,他们眼红着嗤笑:我们要是有兔子,也能发财,再说了,听听这名儿,兔子窝,真不上台面!
久而久之,琼瑰村被戏称穷鬼村,村子里的人这才开始慌起来。
琼瑰村这么响亮的名儿,怎么能输呢?
大约是给琼瑰村取名的老祖宗真有些慧根传下来,琼瑰村的人醒悟过来后开始绞尽脑汁想赚钱的法子,最后被他们琢磨出来一个“农家乐旅游一条龙”的服务,虽说算不上多新颖,但有用啊。琼瑰村的名儿也不是白来的,至少这里天然无污染的山水景致是十里八乡都比不上的。还真别说,就这么瞎猫碰上死耗子地折腾了几年,琼瑰村居然被评了个“先进村”的美名。这一场翻身仗打得漂亮,村里人更自得了:咱们琼瑰村,怎么能输呢!
所以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琼瑰村的人不论何时都对自己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而林老三,简直就是标杆一样的存在。
林老三是村子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虽说半截身子入黄土,也没了老伴,可他有儿有孙不用愁。这人呐,有了闲钱,又听到来这里旅游的人说外头的世界如何繁华,他渐渐就有些看自己的土房子竹篱笆不顺眼了,赶巧儿村外又在宣传着拆迁换新房,他跟在外工作的儿女通了电话,一咬牙一拍腿,成了第一个拆迁户。
林老三很满意自己的新房,屋子宽敞亮堂,地上铺着干干净净的白瓷砖,能照出人影来,他都舍不得下脚。村里人爱看热闹爱串门子,但凡有人来,他都特地从鞋柜里拿出换穿的拖鞋来:“我这屋子可平整,换了鞋,随便踩!”
这么自得自乐自我满足了一阵子,林老三忽然有一天觉得不是滋味起来。没别的原因,年关到了,他老二哥来串门子送年礼,带了他的宝贝孙子,起初大家说说笑笑胡天侃地也很快活,后来老二哥一走,林老三突然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就算住着新房,跟老二哥比起来,也好像没有底气。
这屋子是亮堂,地砖是干净,可一天到晚也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这外头树木花草是整齐好看,可来来去去都死气沉沉也没个变化。
这小区房屋一排排真是气派,可住进来后,往常串门子的还是从前认识的人,新搬进来的邻居每天打照面都不吭声,林老三一度怀疑他们都是哑巴。
最重要的,快过年了,老二哥家儿女孙侄一个不少,怎么我儿子都没个回来的迹象?
这新房子住着,怎么比老房子闹心呢。
还是老二哥他们快活,林老三突然有些想自己的乖孙。
人呐,不比不知道。
年三十儿晚上,林老三独自一人,瞅着一桌子饭菜一点点冷下去,忍不住想去村子里转一转,又怕那群老家伙可怜他。
可他更盼着他们跟往常一样嘴上不留德。
他穿着儿子寄回来的新衣下楼,小区里灯火通明,空气中年夜饭的香气里混着烟花爆竹特有的烟火味,让他再冷也不想回屋子。
他对着缠着彩灯喜气洋洋的彩树发呆,突然听到口袋中儿子特地给他买的老年机在歌唱嗡鸣。林老三不识字,但他记熟了儿子手机号码的模样。
他用冻得颤巍巍的手指按下接听键,小心翼翼地放到耳边,生怕一不小心就断掉唯一的联系:“喂?”
“爸,你去哪儿了?我没带钥匙,等你开门呢!”
“你回来了!不是说加班?”
“我不回来怎么过年?工作的事放一边,先回来开门吧,你的宝贝孙子都流鼻涕了……”
“哎,来了来了,我没走远,就到就到……”
林老三精神抖擞地往家赶,边走边想,那群老家伙,哪有我过得好,能在新房里过新年!
人呐,不比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