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日记2(应该属于软科幻吧?)

有些人路过河岸,无意间缠上了一缕鱼线。

我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好像常常短暂地分裂成了两个。一个顺从着妈的意愿和社会的规则,一个在我的本心里大肆烧杀抢掠,偶有融合之际,当然是前者盖过了后者,但五年后的今天来看,不健全的心灵就如从天而降的大物,撞击地面之前,投下影子的轮廓会越来越清晰。

我生性快活,心理表面的情绪多数时候都波澜不惊,甚至会时常对外界的花鸟真善感动地流下泪来。凭着这层体悟,很快通过了生态园的实习考核,每天从学城区离开后就径直到温室中做记录土壤及植物数据等工作。园中的植物死生难卜,周一时我惊喜地发现了高山火绒草,等周三再去关照时就只剩一地枯荣。使它们活下来的艰巨任务则是农学生的工作了。

路上调阅园长加西亚教授的履历,发现整个生态园都是为了他开辟出来的。履历上写他是纯粹的新星人,少年时便精通多门地球语和现今业已废除的通用语,至十八岁上突然开始研习生态,却仅用四年便培育出了地球植株的新型变种。

我初来生态园还没见过加西亚教授,单从这几行字推测,他大约是儿时就对地球的植物有所了解,诸如从书中的景色描写得到了想象和灵感,才想在新星上种出花草以弥补现实缺失。可是那样去地球不就好了吗?我学识浅薄,从未对文字中描述的风光产生多少憧憬,但想到过去那棉花一样的羊群和生活方式,就不禁热泪盈眶,对加西亚教授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几个月前定下的目标是那么遥遥无期,我一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一边又为摆脱这个想法带来的痛苦而不断否认,如今乍见光明,不由分说地全心投入到照料植物中。

生态园的面积是基地分界线以南二十个区里最小的,其中四分之一用来展览培育成功的新星植物,四分之一是试验田,其余则是实验室和研究中心。我奢侈地支配时间博阅本土栽壤的案例,在同学吃惊地眼光中公然把大部头的植物图册搬到大教室中与终端上显示的论文对照学习。

违反规则的愧疚固然让人难受,不过对于我来说,快乐就是一切。

很快地,我这种行径就遭到了报应。

由于我每天不亦乐乎地照料植物,多项升级评价里只有身体素质和科学勉强及格,大前年七月,距离最终考核还有三个月的时候(这里的月份都是按照地球时间计算,新星的公转周期与地球不同),指导员忽然在生态园透着太阳光的天窗(是的,确实能看见太空!)下找到我,语气委婉地传达道:“根据’青年研究员招收计划’的规定,如果学生在第一年没有通过三门核心课程的考核,也没得到教授特荐,可以选择在转年一月重考,或者取消居留资格。”

这并不是始料未及的,但实际听他宣告,还是如同五雷轰顶,我将手中刚分好株的雪绒花轻轻放在地下,仰头问道:“那怎么办?”

他重申了一遍:“你可以重考或者在地球上找学校继续攻读。”

我神色平静,习惯地接受审判,反倒是对方有些局促,说完就离开了。这时,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在这个引力常数和地球等大的星球上,我的想法很少有机会显露在他人面前,鲜少有人能理解一个寓居在大自然中、丝毫没经过现代社会训练的人的想法,又或者我并不知道该如何自我表达。我被大橘子无数的规章束缚着,碰触了这些蛛网就会得到毒蛛的凝视。

显然,在进入一个全新的环境中,最先要做的是学习那里的规则。莫说我当时不知道这条至理,就算没有规矩的制裁,我也会因其他人的存在而侧足临渊。

我隐约发现我的思维能力很好,时常能解出匪夷所思的数理问题,但依着有限的规则推导并不实用,因为我所面对的阻碍是很难用推理来解释的。我像一只羔羊,需要养分和引导。

几年之后的我对着来到新星游玩的旅人说,其实在一个地方生活最重要的并非“有用”,而是拥有感情赖以维持的诸如友情和亲情。他当即告诉我,那是大学里“政治地缘关系”的课题。

大橘子上的橘子瓣都有相对应的功能,同来的学生大都有自己的目标和规划,而我心中充斥着对地球的痴思,也没有从外界获得超乎寻常的力量来让我悟出短视之处,于是只狭隘地仇视着那些存在于恐怖的幻想中的迫害和蔑视。

在我初步理解了社会中“利益”(新星人常常用这个词描述事物的道理)的概念以后,就无端地在理性上害怕起声音来——或许这其中就包含着对我嘲讽呢?

进而我想,这只丑陋的橘子一定嫉妒着地球的温润,就如同其他人看不到我的悲悯,还以为是同他们一水的虚情假意。

心理上的不成熟一度造成许多悲剧,畴昔我的精神世界和外界相互投射,赫然被移送到完全颠覆的环境中,不由得发出千疮百孔的感觉。

我站在金属天顶中,却能沐浴着阳光。脑海中,指导员说的那天仿佛已经到来,我的母亲将会站在尘土飞扬的港口,注视着我从豪华的飞行器上缓缓走下。无论她有没有对我产生憎恨,我都会自惭形秽,即便回到阿尔卑斯山里也将充满忧虑,夙夜难宁。那时候我一定会后悔的。我想,但是再大的后悔也无法让我留在这里。

进不能,退亦不可,不如归去。我的心灵逐渐平息,羞愤被目之所及的太空的冷寂冻结。

由于前几个月在生态园的出色表现,加西亚教授特意授权我到一个试验田中工作。这间屋子大约百十来平,层高只有三米。我蹑手蹑脚走到前门,探出头看走廊里阒寂无人,轻轻落了锁,又到后门如法炮制,最后将猴面包树旁的折梯拖到天窗边爬了上去。

我握着手掌大的激光刀柄转了转。这是医疗部门借给十三区研究人员用来切割和清理粗壮植物根系的,功率在六千瓦特左右,不知道是否切得开铝玻璃。我握着它沉默了一会,突突的心跳声震着耳膜,忽然想到,如果天窗太硬,能量束会不会被折射打到我自己身上?

前门一阵急响,提醒了我提刀向天窗刺去。我脚尖一滞,身躯跃在半空中,光秃秃的刀柄撞上玻璃发出琤琤的金石声,大骇之下,从三米高的地方跌落。

关闭的激光刀蹦了两蹦,钻进玉米苗的阴翳中。

我仰躺在微微隆起的田垄上,下意识地确认了周围作物的状态,幸而只是压弯,没有被折断的幼苗。等到回过神来,无奈和头疼一块涌上神经,但我无暇叱骂自己的背叛——不仅没有打开激光刀,甚至还在刀柄撞上天窗的千钧一发把保险阀按上了——从没有丝毫腐殖质气息的泥土中爬起来,赶紧去给门口的人开锁。

我的“同事”围着我转了转,见我身手依旧敏捷,不似有所伤害,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我办了个滑稽的鬼脸,笑道:“不小心的,我下回注意。”趁对方去拿支架拯救歪斜的玉米苗时,偷偷将原定作案工具放回器材室。她一定以为我是在擦玻璃或是观摩太空景色,倒是不必担心。

我羞涩地微笑,磕磕巴巴地和她攀谈了几句,目光扫过可爱的绿色植物们,两个自我又开始分别作想。一来,试验田的门不密封,破开天窗可能会造成人员伤亡;第二,我不想死在这么卑鄙难看的地方,化成幽魂都要终日奄奄,承受太阳的炙烤,永恒地向地球凝望。

假如我的羞愧来源于自身的能力不足,那么时时激昂的愤怒就是他人的愚蠢带来的。诚然,他们在学力和修养方面都比野人高明,但总是说出一些尖刻的、不负责任的话来(一部分原因应归结于他们有限的智商,但大部分都能广义地称为“糟糕的人品”。然而人品和智商难道是没有关系的吗?)。那时候我单纯地认为,没有理论根基的道德宣言就是偏见,而自以为是的人往往偏见极多。更好笑的是,我的品格实在像迂腐的苦行僧(可是没有信仰,顶多是非常低端的僧侣)。我不许把自己的好恶当做道德昭彰,所以伪善真比泰勒展开还能触动我的心境(泰勒展开以后看起来像涟漪,很漂亮。两种触动当然是相反的啦)。

这种愤恨就如同遵从着新星规则的我,尽管出现时似乎有种一破万军的气势,实际上从没逾越良心的底线(哦,“良心”又是我很久以后才懂得的)。就事实来讲,我十分担心给他人带来伤害(并非处于什么人道的理由,大概率还是畏惧他人的指责。这时又矛盾地想起了要将妈带来新星避难的宏图伟愿),遂渴望能够了无痕迹地消失,可惜自古以来这件事是顶难办到的。


与在地球上预想的不同,新星对信息传输把控十分严格,我们学生接触到的基本只有通过有线连接获取信息的终端,除此之外,如果赶上科研飞船在宇宙里穿梭的话,说不定能接收到实时信号。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对阿尔卑斯山脉的思念达到了顶峰。

这时,恰好有一艘飞船刚刚驶离新星,地球的图像被传到终端上。多美好的一颗星球啊,那么浑圆湛蓝。终于见到絮状的云朵,我描画着大气环流的形状,对土黄裸壤的澳大利亚吃吃发笑。

可能是电脑处理的色差,整个地球比平时从照片上看的发黄发灰,但仍是个宛然令人心醉的美人儿。相比之下,大橘子像张缺氧涨红的脸。

不多时,魏晚晴和傅琅先后回来。

见我痴迷地看地球直播,晚晴也凑过来观摩观摩。我和她们很少有交流的机会,五味杂陈之际竟尔邀请她坐在旁边,看她小猫一般圆鼓鼓的可爱侧脸,嘴角不禁带上几分笑意,正常愉快的我又出来营业了。只听我自己说道:“以前我家门前有一条奶蓝奶蓝的小溪,也就到膝盖的高度,颜色却极为艳丽,完全是块流动的翡翠珠玉。”

晚晴被我吸引,弯弯的眸子从直播上移开,我便不好意思盯着她,指着地球黑暗处的一隅说道:“大概就是这个地方吧。你知道吗,雪山融水是奶绿色的,或许因为湖泊聚集之前经历了许多青草的过滤吧,不过等流到我那,就不那么白了,一指深的地方才能看出纯粹的透明来。”

魏晚晴很是惊讶,“我家附近就是一片海洋,但不是深蓝就是黑黄,从没见过蓝白的自然水。”

“横滨和新星一样,也是用电池生水吗?”

“不不,有进口的矿泉水呀。不过地球的污染这么严重,就算是其他国家的山川,大多也带有辐射……你说的话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哑口无言,面对着直播的地球。视频正中,两块大陆像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上帝和亚当的指尖相对,隔了一条白令海峡。往下几厘米的位置,阿留中群岛似乎真能勾勒出海洋浅深变化的界线,一边是人迹罕至之处……

“满是危险的污水。”魏晚晴忧心忡忡地说道,“听说在我妈妈出生之前,家乡还有很多人捕鱼为生。可是若非不得已,现在谁还会住在海边呀。”

“那会不会恰好太平洋环流是那样的呢?”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脑子里响起了妈的声音,补道,“如果有毒物质通过水哪里都去的了,为什么要污染水呢?”

魏晚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人类也能存活呀。这和砍树当柴火烧是一样的,只不过欲望有所膨胀而已。”

我大致懂得她的意思,仍觉得不可思议。晚晴指着大半处在白天的亚欧板块说道:“影响的当然不只太平洋,从天气就能看出来。我对气象比较生疏,但也从没见过整个俄罗斯被白色覆盖的情况吧?又或许是人为的了,很难说这些云朵是什么构成。”

刚才迅速收拾书架的傅琅突然扑了过来,将图像转了转(我不知道居然能转),屏幕一闪(应该是切换到远地卫星的图像,但阴暗的色调全无任何变化),露出午夜的非洲,和俄罗斯的情况有些类似,北非上空也徘徊着一大团厚重的白。

“嚯,这不是莫嘉吉显灵了吧!”傅琅边兴奋地笑道,边左右看着我和魏晚晴,“嘿嘿,我们做的自动驾驶的小机器人就要出发环游新星啦,虽然很简单,但也算是个小成功吧?”

晚晴惆怅道:“是啊,以后你就不来了,我肯定会很孤单的。”

“话不能这么说,这是你宇宙学的起点啊,如果顺利的话,很有可能你的工作内容会变成整理环星一二三五六八号的视讯哟。”傅琅搂着我的肩膀,“金星火星什么的图像都任君抉择啦,多有福呀!”

我含着笑唯唯答应,见魏晚晴眼底藏着落魄的神情,下意识地把笑意粉饰得更昂扬了些。


说过话后,她们二人都哈欠连天,我们各人展开小床间钻了进去。

小床间顾名思义是以床为中心设计的,是新星为了节省空间和保护隐私,制造出的新奇住宿。每个人都有一个床间,没展开时组成墙体(我和傅琅的)或桌面(魏晚晴的),大约一拃厚,材质是金属和塑料的复合产物,坚硬且隔音;展开的方式不似单纯的压缩,因为除了必备的床垫衾枕以外,侧面甚至有个置物的凹槽,里面的原始闹钟(晚晴很喜欢古典物件)不拿出来也无需担心被压扁。新星那时还没有原子重构的技术,所以我猜这些物品在床间闭合时会被收纳进真墙的其他缝隙里吧?

如此的设置自然空出很大自由空间,外面全是傅琅的奇形怪状涂鸦和护身符(像哈尔的移动城堡里那样)。

我沐浴了一会床间中寂静的暖光,心中的抑郁更加沉重。我为地球的悲哀而悲哀,无法找到毁灭的理由,同时发现自己似乎是开始沉迷于这种痛苦,仿佛有种子在身体里抽枝发芽,猛烈地生长,湮灭了现实,而把神经中枢统统占用起来。

我瞬间为此感到自惭形秽了。类似的清醒在当时很是少见(至于那真的是清醒吗?),每次都带出理所当然的勇气,造成意料外的效果。

我的精神突然百倍,齐整地穿了衣,悄悄点开间门,溜到了走廊上。我正襟危行,俨有地球人的派头。蜿蜒的走廊两侧不知何时装上怪异的画作,有时在它们的眼里嘴里还窜出淙淙火苗,像香薰里伸出的毛茸茸橙红色小手。

走廊两边每隔一段就会开阔起来。我在低速滑动的金属板上疾走,恍然跨越着时间。我注意到左边一闪而过的画作里一个穿风衣的躯体从大船的舷窗跌下,苍白的头颅经过窗口时停顿了一下。他冲我伸伸舌头,我也伸伸舌头;他的失焦的眼珠忽然转动——死人瞎滴溜什么?!

我下意识扶向墙壁,被巨大的摩擦力做功掀了个圈。

竖直的移动走廊像测试“Perceptual Consistency”的图片,其中一个小人左摇右摆地慢慢变大——仿佛只有尺寸。

魏晚晴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拉住我问道:“你脸这么红,是发烧了吗?”

我哈哈大笑,指着她来的方向,“我刚才还以为你是二维的!”


我的第一次自杀未遂以晚晴的关怀告终。

她说自己也恰好想散散心,就追着我搭伴,谁知我一走就没了踪影,不愧是捷运健将(flush⁄(⁄ ⁄•⁄ω⁄•⁄ ⁄)⁄)。我感到十分尴尬,连忙把关于在南北分界线上扔掉终端,给妈遗书云云抛诸脑后。我并不能很坦然地和她交流,操着蹩脚的法语(周围说法语的人很多,我于是费劲地学了一点)和她聊着无关紧要的事物。溜到中夜,两人都睁不开眼了才打道回府。

可喜的是,晚晴说他们过几天要乘搭“缸”到橘子表面去欢送“环星一号”的环球探索,她邀请了我。

人类有许多暴露在太空以外的方法清楚地观察和采取新星样本,“缸”就是其中一个。和新星其他建筑类似,它的材质十分刚硬却薄如纸翼,长方体左侧是连接室内的滑轮,右侧是加厚的隔离层,前、上方和天窗一样为透明的铝合金及光过滤层,剩余两面则是接近飞船舱门材质的镁钛合金。所有人都可以申请使用,大多时候只是平移到基地外部以拥有广阔的视角,不过偶尔也代替太空车做短距离的行驶。

他们实验室的十来人加上我,站在“缸”中宽裕有余。太阳比在地球的时候似乎离得远了一点,辐射却更加炽热。包裹着“缸”的玻璃,变成一圈圈电磁波向外扩散,从里向外看,真像在装满水的鱼缸中。

魏晚晴他们做的小机器压根儿就不小。“缸”先背着太阳从基地伸出来,随后玻璃朝外调转九十度角,靠在了基地的弧壁上。这时候,环星一号已经站在二十米之外整装待发了。它外具犬形,目测有七八米高,四条腿蹦蹦跳跳,比正常的动物更加细长灵活,前腿至少有四个关节,后腿五个,转圈和弯曲切换全无停滞。它的设计极尽夸张之能事,周身打磨得光滑至极,阴面能看出被紫漆覆盖,向阳面闪烁非常耀眼,这并非没有道理。

放眼望去,赤红色的炎岩红壤上嶙峋耸立着无数直插进太空的石柱(“缸”还没有转过来面冲太阳,所以玻璃尚且是原色),瞬间令人想起了著名的喀什地貌,而且石柱大多越往下越细,最矮的看起来也有三四十米,“缸”玻璃的染色把它们变得墨绿近黑,更像是身处海底了。石柱下面的地表也不是平旷的,有些石柱断了留下地衣似的尖丘,仿佛是恐龙时期的产物,但大约比那还要古老。

新星最缺乏水和大气,断不可能生出海蚀柱,难道这些朝圣者是自己生长出来的吗?它们的密度并不大,起码没有遮挡阳光,那么也能排除人类以某种特别的方式破坏底层的可能了。

只见环星一号迈开三米高的机械腿,化身松鼠攀上左近一柱。“缸”中人都抬头仰望,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它才又出现在视野里。

“缸”中爆发出欢呼,人人都见到它后背的机械爪中扣着一方铁块,那是研究组提前放在柱顶的电池。环星一号把铁块收入腹中,滑稽地摇摆两下头颅,就转身进入绿油油的石柱林,开始了环星征程。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新星建造史上从没提到过这些景观,而我并不关心它们的历史和形成,只想和环星一样,瞧一瞧站在石柱顶端的景色。念及此,我寻思道,真要是站在了顶端,多半已成了具尸体,那多冷寂啊,石柱的神圣虽比人们缺乏感情要温暖些,那和地球比又如何呢——

和阿尔卑斯山比又如何呢?

大家都很开心,我自然也很开心。

庆功宴还要等环星一号回来才举行,所以我们就地解散。这是继立春之后难得和傅琅、晚晴有机会小聚,尽管脑子里羊群跑来跑去,还是将下午交由她们差遣。

悬轨绕过城中心驶向东方的一区,那里是最早人类定居的地方,有许多林立的商铺,按照世界地图的分布,不同国家的小贩在对应的位置营业,我们先从巴基斯坦的巷子穿过,路比走廊还窄,商店橱窗和柜子上都挂着金银珠宝和彩色的服饰,折射着古老油灯的光亮,使天顶富有伊斯兰教气息的彩釉彩绘都黯然失色。

傅琅拉着不太走得动的我欢跃,而我被珠光炫彩迷了眼,只感觉到无尽的人流和复杂的生命透过我熙攘。这地球的表现并不是我所熟知的,我意识到自己为地球祈祷是多么愚蠢。那些我未曾涉足的地区和文化,不是和大橘子一样吗?

真是令人恐惧啊!

大约是因着这份恐惧和心中积压的愤懑,我试着接过傅琅递过来的奶茶(Karak Chai),手却颤抖无法拿稳。傅琅连忙扶住我,脸上有些变色,“你怎么了?”

我说道:“我想回家。”

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我们三人周围仿佛展开了那种干涉声波的抵消器,与周围的世界互不相干。晚晴安慰道:“好好,那咱们赶紧回去吧。”

“不,我是说我想回地球。”我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就冷静了下来,扫兴的愧疚和内心的激情又不见了。

“那你想怎么做?”这还是晚晴的声音,但她只是温和,从没有现在这么冷淡过。

我心中闪过一丝想法,我是不是让她觉得自己的友好枉费了呢?但我此时的心灵也十分冷酷,直视着她古井无波的眼睛,“其实前天晚上我就想到’露天’,砸开也好,申请也罢……我不太懂,你看起来对家乡没有什么情谊。”

傅琅这时紧张起来,我感觉她的手在攥我的手。

魏晚晴似乎妥协地说道,“你申请离开,可以;违反规定,他们会取消你的居留资格,就算在地球,失信也是件颇为严峻的事,何况新星属于全人类。”她这个说法太广义,事实其实略有偏差。

我皱着眉,气笑了,“你别试图用这种说辞左右我。取消就取消吧,我难道在乎这个?”

傅琅插口道:“哪儿不在乎?在乎怎么不敢申请?他们可不会拦着你回去。”见我仍不松口,她居然开始耐着性子规劝,无出乎“新星上比地球更有机会”其外。

我那时多么希望她能对我破口大骂,或者是威胁几句都能使我内心平衡一点。可是新星人就是这样,一百年后也如此。你可以说是文明高的体现,但我觉得,无法拥有激烈的愤怒是他们的麻木(虽然在任何决策上他们都显得很明智)。

在她持续的说教下,我终于妥协。可能是意识到她完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唯唯称是。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集市尽头,一直沉默的晚晴慢慢地说道:“我并不是对家乡没有感情,只是没有爱情。”

我被她这个说法逗笑了,这场小吵才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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