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纱窗带着朦胧的光亮扎进眼睛里。六点零五分,天空微亮,村落还在沉睡,花朵还在沉睡,西风却已苏醒。
清澜起床赤脚走到窗前,拉开碎花纱帘,天空还是暗蓝,偶有一团云朵抹上嫣红。清澜找出一件浅灰色的中长衫和一条浅紫色的长裤穿上,洗漱完毕,又化了淡淡的眼线,走出门时,时间尚早。住所靠近海边,中间只隔了三条平行的马路。穿过两条斑马线,便到了海边。
沙滩还笼罩在一片水雾里,在朝霞的映衬下,显出朦胧的美。天空已被挥洒出诗意的火红,如舞女飘荡的面纱。马路边一排房屋和着翁翠的树木沉寂在这碧海云天之间。海水还在不停地翻滚,日日夜夜,从不失却温柔和暴戾。早上的海风有些凉意,仿佛沙砾摩挲着脆弱的肌肤,有硌的疼心的力量。
抬头和低头之间,灰白和灰黄之间,色泽不断转换。突然,一行猫脚印映入眼帘,清澜顺着脚印延伸的方向,一路走过去,试着叫了几声猫咪,不见踪影。正准备转身,听见了轻微的猫叫声。清澜向着桥板木桩处走去,看见一只受伤的小黑猫。猫咪的腿被碾伤,有些血肉模糊,血迹已干,粘附在毛发上,呈僵硬姿态。猫的脖子上系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蝴蝶结中间悬挂着一只铃铛,叮当声清脆入耳。
清澜抱着猫咪回住所,用干净的水洗掉血印,又找了一小条布带包扎起来。猫咪很听话的窝在她的臂弯里,除了疼痛时颤栗几下身子外,几乎不再挣扎。清澜用一条毛巾蘸了清水擦拭猫的身体、脸和四肢,毛发逐渐显得光亮。她想,这原本应该是一只幸福生活着的猫吧。
弄完之后,看了一下时间,该吃饭了。带着猫咪出门,早上没有鱼食,这里是一片旅游区,也没有菜市场。随便找了一家早餐店,点了一碗扁食,扔给猫咪一个,没想到它竟吃得津津有味,看来是真的饿了。吃完早点,才看见人多了起来。清澜是前几日才来此处旅游的,心里郁结了很多烦心事,便只身一人前来了。
沙滩上有七八个人,早上这里风比较凉,大家大概也不想起这么早。三三两两的人站在一起,也不见动作。清澜拿着相机拍翻滚的海潮,细碎的沙砾,三色平行的海天和沙滩,驻足的人。
阳光渐渐大起来,一些穿长纱裙的女孩戴着缀花草帽出现在沙滩上,引来人群的惊叹。清澜抱着猫咪走进海边的MOMA咖啡屋,店里只有一个男人坐在窗边,双手相握,正专注的望着窗外。清澜走到另一扇窗前坐下,服务员走上前来,清澜点了一杯爱尔兰咖啡,回头,看见男人依旧一动不动。
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她想。
猫咪轻轻叫了一声,从她身上跳下去,向男人跑过去,在男人腿边摩挲撒娇。男人终于回过神来,望着脚边的猫咪开心的笑了。清澜走过去,弯腰抱起猫咪,说道,不好意思,我的猫打扰到你了。
男人抬头望着她,问道,这是你的猫吗?
嗯。
它叫什么名字?男人看了一眼清澜怀里抱着的猫。
不黑,它叫不黑。清澜没有丝毫犹豫的说道。
嗯?男人似乎很是意外这个名字,脸上一刹那的惊讶,复又恢复了镇定,笑了笑,自顾重复她的话,不黑,你为什么会想到取这个名字?
因为它长的很黑啊。清澜笑笑。
呵呵,你真有趣。男人咧嘴下起来,很是真诚的笑容。
清澜没有接话,静静地站定了一会,说道,我过去了。她指了指自己的位子。
男人点点头。
清澜走了过去,坐下,咖啡已经送上来了,杯子上氤氲出一团白雾。清澜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轻轻笑了一下,放下杯子。抬头,正看见男人望着他。他朝她一笑,端起自己的咖啡杯走了过来,在清澜对面的空位上坐下来,问道,你刚才为什么笑了?
哦,只是想起一个关于爱尔兰咖啡的故事。
是吗?说来听听。
爱尔兰咖啡的寓意是思念此生无缘人。清澜转了转桌上的咖啡杯,盯着杯里轻微旋转动荡的咖啡说道,听说爱尔兰咖啡是都柏林机场的一位酒保为了一位美丽的空姐所调制的。酒保在都柏林机场邂逅了这位女孩,对她一见钟情。女孩她每次来到吧台,总是随着心情点着不同的咖啡,从未点过鸡尾酒。但这位酒保擅长的是调鸡尾酒,他很希望她能喝一杯他亲手为她调制的鸡尾酒。后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把爱尔兰威士忌与咖啡结合,做成一种新的饮料。然后把它取名为爱尔兰咖啡,加入Menu里,希望女孩能够发现。
清澜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男人正专注的看着她听着,清澜复又低下头说,只可惜这位女孩一直没有发现爱尔兰咖啡,酒保也从未提醒她。整整一年后,她终于发现了爱尔兰咖啡,并且点了它。当他第一次替她煮爱尔兰咖啡时,因为激动而流下眼泪。怕被她看到,他用手指将眼泪擦去,然后偷偷用眼泪在爱尔兰咖啡杯口画了一圈。所以第一口爱尔兰咖啡的味道,带着思念被压抑许久后所发酵的味道。而她也成了第一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那位空姐非常喜欢爱尔兰咖啡,此后只要一停留在都柏林机场,便会点一杯爱尔兰咖啡。他们俩人变得很熟识,空姐会跟他说世界各国的趣事,酒保则教她煮爱尔兰咖啡。直到有一天,她决定不再当空姐,跟他说Farewell,他们的故事才结束。他最后一次为她煮爱尔兰咖啡时,问了她这么一句:Want some tear drops?他还是希望她能体会思念发酵的味道。
清澜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她回到旧金山的家后,有一天突然想喝爱尔兰咖啡,找遍所有咖啡馆都没发现。后来她才知道爱尔兰咖啡是酒保专为她而创造的,不过却始终不明白为何酒保会问她:“Want some tear drops?
不久之后,她开了咖啡店,也卖起了爱尔兰咖啡。渐渐地,爱尔兰咖啡便开始在旧金山流行起来。空姐走后,酒保也开始让客人点爱尔兰咖啡,所以在都柏林机场喝到爱尔兰咖啡的人,会认为爱尔兰咖啡是鸡尾酒。而在旧金山咖啡馆喝到它的人,当然会觉得爱尔兰咖啡是咖啡。因此爱尔兰咖啡既是鸡尾酒,又是咖啡,本身就是一种美丽的错误。
知道为什么整整一年没有人点爱尔兰咖啡,那位空姐最终成为第一个点爱尔兰咖啡的人么?清澜抬头看着男人。
男人摇摇头,望着她的眼睛。
因为酒保制作了双份的咖啡单,只有空姐点咖啡时给空姐的咖啡单上面有写爱尔兰咖啡,而其他的咖啡单上没有,所以其他的客人是点不到爱尔兰咖啡的。清澜转过头,望向窗外,说道,也是因为这个故事,爱尔兰咖啡有个别名,叫做天使的眼泪。
清澜转回头,再次抿了一口咖啡,说,不过,这杯咖啡很显然是不合格的。她摇了摇杯子,无奈的放下。
是味道不合格吗?
嗯,它的杯子也是很讲究的。爱尔兰咖啡要用特定的专用杯,杯子的玻璃上有三条细线,第一线的底层是爱尔兰威士忌,第二线和三线之间是曼特宁咖啡,第三线以上是奶油,白色的奶油代表爱情的纯洁,奶油上还洒了一点盐和糖,盐代表眼泪,糖代表甜蜜。不过,我想能做出一杯真正的爱尔兰咖啡的咖啡店不多吧。
清澜抬头看了看男人,笑着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男人问道。
书里说的。清澜微笑了一下,站起身,时候也不早了,我先走了。
男人站起身,看着她说,你是这里的居民吗?
过客而已。
那你还会来这里吗?
看机缘吧。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笑了一下。
我走了,再见。
嗯,再见。
清澜回到住所,和衣躺下。她原本就有午睡的习惯,今天在外面待得时间也算很长了。猫咪很乖巧的躺在身边一动不动,也不发声。不久就睡着了。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脸上的异样,用手一摸,才发现满脸的泪水。喉头还在微微抽搐,她坐起身,慢慢平复内心,才想起自己在梦里好像是为着什么大哭起来。有些干涩,清澜起身倒了一杯水灌进肚子里,慢慢清醒过来,看向窗外,已经天黑了。感觉有点饿,朝屋内四处望去,看见猫咪正躺在窗台下,似乎还在沉睡,很是安详静谧。
做一只不理世俗的猫,看来也不错。清澜笑笑,走过去,抱起猫咪,轻唤道,不黑,吃饭咯。
猫咪懒洋洋的动了动头,喵了一声,精神振奋起来。
小家伙,果然贪吃,呵呵。清澜穿了一件小外套,抱着猫咪出门了。
晚上的后街很热闹,一长条街道延伸向远处,转弯后还是一条长街。街道左边是店铺,装修精致,打点得很有情调。右边是一个店面很大的台球场,旁边还有一件小祠庙,此时只是安静的立在光线不明的树影之下。台球场里站着穿着不一的男人,有的叼着烟,脸上很是不屑的表情,有的扛着台球杆,神情专注,似是在思考。清澜找了一家小餐馆,坐下,叫了一盘鱼,一盘素菜,一盘当地有名的菜式,便和猫咪津津有味的吃起来。晚上的胃口很好,吃晚点额时候,猫咪和清澜很有默契的相望一笑,清澜突然觉得内心郁结的不快瞬间消失了。抱着猫咪在环海路上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路边的水果摊贩热情的招呼她,来看看吧,快要收摊了,这水果减一半的价。
清澜本想不理睬她的,但无意一瞟,发现是一个满面沧桑的妇人,心里一阵发酸。她走过去,看了看水果,有些都已经被压坏了,流着水。清澜挑了几个杨桃,付了钱,回到旅店。打开电视,洗了水果放在桌上,进浴室洗了澡,用毛巾捧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的时候,手机还在震动中,清澜毫不在意的坐在床边,电视里正放着杨澜主持的《天下女人》,她拿起一个杨桃吃起来。杨桃水分很足,果汁沿着手指流下来。猫咪在床边走来走去,偶尔喵叫几声,抬头望着清澜。脖颈上的铃铛响个不停。
睡觉前把闹钟定在了凌晨五点四十分。
当世界还在沉睡时,凌晨的大海才具有吸引一个女子的气质,它安静却不失声响,从容却不失急迫地与你相望。生活遥遥无期,而你与它,近在咫尺。
醒来的时候,闹钟还没有响起。但清澜已经没有睡意了,索性起床,找了一条碎花长裙和一件暗红针织衫穿上,又穿上花布鞋,梳了一个简单的八股辫子,尾曳在左肩上,别了一个海星模样的小发卡。洗漱完毕,看了看时间,早上六点零五分,清澜抱起猫咪,在它耳边轻声说道,亲爱的,我们一起去散步吧。
天有些灰暗,以安详的姿态拥抱大海的沉默。今晨不似昨天那般清凉,但依旧有风撩起她曳地的裙摆。她远远便看见一个人站在海边,但看不清如何动作,亦分不清性别,只如一个微小存在的个体,天地之间,不过丝毫而已。
清澜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个男人,他身前立着一个画架,手在比划着什么。她站在离他不远处,不敢出声,怕惊扰了他。只可惜这可爱的猫咪,一下子喵了一声,跳出她的怀抱,便向男人跑去。男人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肇事者”惊吓到了,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低头看见是只猫,明显放下警惕,正准备俯身抚摸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便看见清澜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男人会心一笑,说道,又见面了。
嗯?清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不记得了?男人笑笑。
清澜向前迈了几步,透过不明的光亮看清他的脸。哦,原来是你,光线太暗,刚才没看清。
呵呵,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男人俯身抱起猫咪。
万物总要在世界沉睡时,方才敢显示它的真面目,我想看看大海的本质。清澜看着大海说道。
男人看见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亮,心微微一动。他对她说,猫咪似乎很喜欢我,你看,我们之间的谈话,每次都是猫咪带来的。
清澜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笑笑。你在画画吗?
嗯,我还没有画过呈现本质的大海。他转身看着他的画架。
你能为这只猫咪画幅画吗?清澜问他。
嗯?嗯,好啊。你要抱着它吗?男人伸手把猫地给她。
嗯,但只需要画猫咪就好。清澜接过猫。
你就站在这里吧,很快就好。男人指了旁边的一块沙地。又拿起画笔比划比例,凝视画布片刻,便挥动手来。期间抬头看了几次,清澜静静地站在哪里,望着男人专注的眼神,她想,男人果然还是在工作的时候最吸引人,那眼睛里的认真,也只有在全副心神投入的时候,才能散发最耀眼的光彩。
大约一刻钟,男人微笑着抬起头,对她说,好了,过来看看吧。
清澜抱着猫咪走过去,看见一只蜷缩着手脚懒洋洋的猫咪,脖子上的红色蝴蝶结在黑色毛发的衬托下夺人眼目。猫咪不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反而自眼中闪烁着一种生机和光彩。
这幅画送给你吧。男人从画架上拿出这幅画,递给她。
清澜接过来,说道,你要猫吗?我把不黑送给你吧。
男人惊诧地抬起头望着她,嗯?
哦,清澜笑笑,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火车上肯定是不方便的,所以……
你要走了吗?男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嗯,终归是不属于这里的。清澜伸手把猫递给他。
男人接过来,我叫滕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清澜。唐代骆宾王有一首诗《秋晨同淄川毛司马秋九咏·秋雁》:联翩辞海曲,遥曳指江干。阵去金河冷,书归玉塞寒。带月凌空易,迷烟逗浦难。何当同顾影,刷羽泛清澜。我的名字便取自这首诗。
果真是人如其名。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清澜突然问道。
男人想想,不知。
二十三年前的海子,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卧轨自杀。他曾说他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终究,阔海暖春也不能使他释怀,你说,生命是怎样的呢?有时候,它还抵不过一场花开的时间。
清澜,你要相信,他虽已不在,但他,却是花开不败的那朵。
花开不败?清澜转头望着他。
嗯,因为他活在人们的心中啊。有多少人可以做到,一个忌日变成一个伟大的纪念日?
清澜没有说话,转身看大海的时候,一轮红日正从海岸线升起,瞬间染红了整个海面。快看,太阳出来了。清澜说道。
这是海子心里的春暖花开吧。
此后,两人一直不再说话。朝阳愈来愈亮,天地日月同照,光泽浸润万物同辉。清澜的心一点一点的明亮起来,仿佛夜色笼罩的河对岸一根一根点燃的蜡烛,火光由微弱而变强,那些还在暗色里挣扎的介质瞬间失去血色呈现苍白。男人刚好回头,看见清澜摸了摸脸,清晨的微风里藏着水汽。他想,不是眼泪吧,她这么坚强。
猫咪从男人的臂窝里跳下来,清澜说,我们带着不黑散散步吧。
嗯。男人对清澜微微一笑,与她并行。
清澜跟在猫咪后面,沙滩上留下一串串梅花脚印,清澜在梅花印旁边留下自己的脚印。男人看着她此时孩子气的小动作,突然觉得,假若时光可以停留,该有多好呢。
清澜离开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她说该回去清理东西了,下午的火车。男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突然感到空洞起来。他走回画架前,揭开一张白纸,下面是一幅画,画上一个穿着碎花长裙梳着辫子的女子,她的眼睛是那么专注的望着前方,仿佛是看见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不黑,你的新主人不要你咯,看来你只能回到我这个旧主人身边了。男人用手抚了抚猫咪顺滑的毛发,有些干涸的笑了。
天色早已大亮,男人看着远处延伸的海岸线,突然感觉生命走进了一座未知的森林,辨不清方向,瞬间而生一阵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