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铁千元征文丨母亲的叹息

文 | 开岩    参赛编号:837

2015年7月,天象异常。

4日凌晨,天降暴雨。全市各地降水成灾,肃南县城遭到百年不遇的泥石流冲击,整整一天我枯坐在值班室,等待各地上报汇总灾情。

9日晚,山区水库泄水威胁高铁安全,我在沿线察看灾情,协调分水护路。母亲又一次摔倒在卧室门口。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骨折了。

整个七月,灾情不断,白天陪上级察看灾情,晚上看完母亲再去防汛值班。

雨总算下完了,又开始了恶毒的高温天,连续38度的高温,让病榻上的母亲苦不堪言。这种异于往常的状态,使我们忧心如焚。外地的大姐、兄长都请假回来了。我们没有办法把她送到医院里,只能在家里请大夫来会诊,打点滴,还专门买了一张护理床,在床上解决大小便、翻身等问题。希望她能像以前那样,躺几个月就好了。然而这一次母亲却没能再站起来。

她累了,不想再挣扎了。

8月2日午时,母亲撒手而去。

母亲生于1933年,享年83岁。对于一个常年生病吃药的人,也算是高寿了。

由于早年劳作,母亲落下了一身的病。大概是在我工作后不久,就被确诊为糖尿病,自那时起,就开始了药不离口的生活。她常常心有不甘地对我们说:“过去生活不好,这也吃不起那也吃不起;如今儿女们都挣钱了,生活好了,又这也吃不成那也吃不成,真是穷命啊!”

能说什么呢?只能说生不逢时。

母亲十七岁与父亲成婚,那年是1949年。过门不久,我的祖母祖父相继去世,叔叔姑姑们均未成年,小叔只有4岁。我的大姐也出生在那个最困难的时候,加上搭伙过日子的几个叔祖,一大家子十几口子,老的老,小的小。父亲在外地求学,母亲只能一个人扛起这个业已崩塌的家。

为捱过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岁月,母亲吃尽了生活的苦,却没有享过一天地主婆的福。后来,她一再提起“横根”(蒲公英或是苦苦菜)这种野菜,说1958年、1960年两次大饥荒,是横根救了一家子。

那个年月,母亲除了操持家务,还要白天参加高强度的劳动,晚上开各种各样的会。

母亲每每提起在李桥水库、翟寨子水库干活的情景时,都不胜唏嘘。“那哪里是女人干的活啊!”搬石头、挑担子、推车子,和男人干一样的活,比贫下中农更踏实,挣的工分却总是比人家低。

长时间把老小一家子人撂下,实在放心不下,她曾经偷偷从李桥水库工地走到家里,一路上提心吊胆怕被人抓回去,肚子饿了到地里摘几个豆,渴了喝点河水,到天黑才敢进家门。

无论走到哪里,孩子们在外面受了欺负,从来都不敢与人家理论,一些家长里短的龌龊也不敢与人辩白,谁叫咱成份低呢?忍了吧!

我是从三岁那年开始记事的。那是一个极寒的冬日,一地大雪,白茫茫一片。

我坐在一辆颠簸的长途车上,不知身边是谁,我身上彻骨的寒冷。我回头向车窗外张望,一只红色的木头箱子从车顶上跌落下来,在雪地上滚了几滚,车并没有停下来,风卷着雪花飞快的旋转,转过弯就不见了。

我来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这是皇城草原,这里是我姑妈的家。翻过年我四岁了,开始了我的牧童生活。每天早晨领着一群羊出去,饮饱了水,就带到自家草场上,羊在吃草,我则躺在草坡上哭。哭一阵,睡一会。每天回来眼睛都是红肿的。

没有人担心我会被狼吃了,幸运的是也没有丢过一只羊。

几个月后,母亲来看我,我看着她很面善,但已经不认识她了。一年之后,我被接到了母亲身边,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叫不出“妈”这个简单的称谓。

在往后很长时间里,每提起这事,全家人都会抹一把泪水,为过去困顿到养不起孩子的艰难生活,也为了来之不易的日渐好转的新生活。

七十年代中期,我们落户在一个叫马营的小山村。

家总算安定了下来,纯朴的牧民给了我们平等的对待。父亲在区上中学教书,母亲的体力活明显减少了,虽然是粗茶淡饭,但也吃的有滋有味。过年了,还能分到一些牛羊肉,那就像在天堂一样幸福了!

自那时起,母亲脸上有了笑容,高兴了会听我和二姐唱《社员都是向阳花》,到公社的场院里一遍一遍地看露天电影,偶尔会和周围的邻居聊聊天。

只是一到夏天,雨特别多,时常是十几天的连阴雨,我们住的土坯房经常漏雨,炕上也漏,晚上下雨,满炕都是水,只能拿盆盆罐罐接着。我们屋后是一座秃山,雨一大,山上就下来洪水。有一次洪水下来的猛,屋里都进了水,我们站在水里往外搬破烂,母亲不时地倚门而立,望着天空祈祷,老天啊,快别下了,大儿子吆着皮车出去还没回来呢!

1976年前后,大姐在上卫校,哥在家学工学农,我和二姐在公社小学上学。

家里的白面是定量的,用篮子吊在梁上,一天只能吃一点。妈说,你哥在外面干活,白面馒头要留给他吃。每每吃着粗砺的青稞面馍,喝着浆糊一样的苞谷面糊糊,我心里就想,什么时候才能放开肚皮吃上白面饭呢?

有一年学校组织春游,中午要自带吃喝。母亲高兴地拿出人家送的鸡蛋糕给我们姐弟俩,打开一看,早已是一堆绿毛了。母亲为此懊丧了很长时间,只为孩子们没有吃上那么好吃的东西!

哪个孩子不嘴馋呢?母亲看我实在馋了,就拿平时炒菜的小铁勺,盛一点点油,在里面打一个鸡蛋,炒几下,金黄金黄、喷香喷香的,母亲会看着我一点不剩地吃完。这大概就是对小儿子的一点偏心吧!

1978年,我们结束了农村生活,搬到了县城里。那时候的红湾寺宁静而又安详,我们的家庭也从此安稳下来。

母亲成了家族妇女,相夫教子,看着子女们上学、就业、成家、生孩子。

八十年代中期,母亲当过一段时间的居委会主任。这是母亲唯一一次做公职工作。她很上心,经常和几个委员在一起商量事情,一起东家西家的走,谁家有了事都要问一问、帮一帮。

她还不厌其烦地为父亲带回来的老师、学生做饭,热心地给单身老师当红娘,周围的人都亲切地称她“大妈”。她曾经帮两位家中没有老人的老师带孩子,这俩孩子见了滕奶奶就走不动路,下午家长来接要斗争一番才极不情愿地走。

母亲年近四十生了我。作为家里的小儿子,母亲常会望着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九十年代初,我工作了,母亲仍时时担心我工作是不是顺利,隔三差五地来给我洗洗涮涮。我也会带着她去逛公园,看火车,吃小吃。

2006年底,我去家乡任职,母亲很高兴,但也不无担心,怕我人生地不熟,脸皮又软,七大姑八大姨有什么事,可就为难了!所以,她会替我挡许多求上门来的事儿。

这是每一个母亲对儿女的担忧。而在我的有生之年里,父母从来都没有年轻过。我年复一年看着他们老去,时时担心着他们的身体,担心无常的突然降临。

这种相互的担心让我们谁都无法释怀,谁都无法享受轻松愉快的生活,这与生活的真谛其实是背道而驰的。人生在世,谁都逃不出命运的手掌,谁都会走向同样的归宿。无论是父母还是儿女,我们的命运、我们的身老病死上天自有安排,我们只需面对,何必整日忧心忡忡呢?

这是母亲去后,我所得到的一个人生经验。我会把它告诉我的孩子,让他放心去飞,而不要无谓的担心。

我成家以后,深感父母年龄大了,住在高海拔地方对身体不好,就张罗着把二老搬出了大山。

母亲七十岁那年,我儿子出生了。我对妈说,其他孙子你都带大了,你也该帮我带带孩子了。母亲很高兴看到小孙子的诞生,尽心尽力地来帮我妻子伺候月子。刚出了月子没两月,母亲就又骨折了。

骨折是母亲后半生无尽的梦魇。

每隔两年,总会莫明其妙地摔倒,造成身体不同部位的骨折,然后卧床几个月,这已经成了常态。每到此时,一家人总要为没人伺候而犯难。父亲会想各种各样的办法,为病中的母亲解决吃喝拉撒的问题。

伤筯动骨一百天,其中的难辛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我经常蜷卧躺在母亲脚下,听她说自己的苦难。有时也会抱怨母亲,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吗?你自己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母亲只是一再地说,我难道愿意吗?

母亲常常自言自语:“我怎么这么多磨难?”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我也不知道,当初把他们接出大山是对还是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

短短几年中,母亲的两个弟弟相继过世,母亲悲不自胜。去年春节刚过,我的堂弟就因车祸而去,刚四十出头就撇下一大家子走了。转眼5月份,母亲的内侄也年轻轻地突然走了。母亲欲哭无泪,恨不得自己代替侄儿而去。

她时常说,我活这么大岁数干什么?老天怎么不收我?早死早安生,看把你们拖累的。

这些年,母亲身体差,只要我们回去,首先都会进厨房,妈就会坐在餐桌旁看着我们忙活,时不时地指点几句。精神尚可的时候,她会把菜摘洗好了、面和好了等我们来炒。有几次骨折,躺在床上,她还挣扎着搓下一案板长长的青稞面搓鱼,就因为我们爱吃。

如今,妈没了,回家做饭的心劲也没了。母亲健在的时候,总嫌她唠叨。如今,谁与我唠叨?

十一

母亲患糖尿病二十多年,还有肺结核、高血压等病。后来,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有三个先后得了此病。母亲不知从哪里听说糖尿病会遗传,她就万分地自责。常说:“我造得什么孽啊!”

这些年,儿女们身体都多少出了些问题,母亲时常叹息,把这一切都怪在了自己头上。这一声声的叹息,又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

我劝母亲,凡事要想开一点,儿孙们虽都没什么大出息,但也个个诚实为人,勤奋做事,从小到大从不惹祸,如今都有一碗饭吃,还有什么可愁的呢?再说了,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这怎么能怪你呢?

可是,母亲依然想不通。叹息声时时在我的耳边响起。

母亲一生最大的悲剧在于不识字,因而她的天地是狭窄的,精神世界也是空虚的。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母亲常常会跟不上节奏,而我们也常忽略她的感受,不愿意耐心地给她解释。特别是到了后期,她就只能看到窗前的一点世界,她会根据对面人家的亮灯情况,猜测这家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想,如果母亲有文化会读书,她的生活可能会多一些色彩,她的心理会多一些安慰。

而她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呢?我想问,却始终没能问出口。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十二

母亲离开我们三年了,生活仍在继续。

父亲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不得已住进了养老院院。儿孙们也都在各自的生活轨迹中奔忙着,有欢心乐事也有坎坷失意。唯有健康和平安,是这个家里每个人共同的愿望。

母亲走了,但她的音容笑貌时时在我脑海中浮现,她的苦难时时提醒我看清人生的本相。

人走了,有没有灵魂?会不会再世为人?这是母亲去后我常想的问题。

如果母亲在天有灵,我希望她保佑我们平安。

如果母亲再世为人,我希望她幸福快乐。

事实上我希望一切都不再发生,就让母亲永远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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