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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房里,灯光昏暗,棺椁内,躺着父亲。我搬了板凳坐在旁边,透明的玻璃窗内,灯光将父亲脸上的褶皱勾勒成一幅画,画中的他还活着。
我只听见咔嚓一声,灯灭了。
再次看到亮光,是从一支短小的白色蜡烛上发出来的。而举着它的,是我母亲。她来到我身边,和我一同望着父亲。她给了我一张纸,上面遍布整齐的折痕,歪歪扭扭写着一首歌的歌词——《单车》。纸张已经泛了黄,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纸上零星的油渍显得黑乎乎的。
“他走了,你就没什么话想对他说的?”
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摇了摇头:
“他这一生,就像一只老鼠。”
“吱——”
公交车刺耳的刹车声刺激着我的耳膜,那时的我坐在哪呢?后排的某个座位吧,父亲脸上的不耐烦将外边晴朗的天气晕染得愈发昏暗。人们正疑惑着为何在路中停车时,门口走上来一个男人,他大声吆喝着:“有没有坐车的?顺路去常德,给五十就行!”
我尚在犹豫,父亲一把抓住我的书包:“这里这里!”说完他轻轻推了我一把,示意我过去。我有些不情愿,但也没有出声,只是紧紧抓着公交车上的扶手一动不动。
“你是不是在跟我找事?又不是不会到常德,你怕什么?”
父亲的语气带着指责,我看了一眼那个吆喝的男人,不知怎的,我心里萌生出了一股恐惧感,我冲着父亲使劲摇头,可这也没用,只换来父亲更严厉的呵斥。
“你有什么用,连坐个车的胆子都没有,还不快点给我滚下去!”
我不明白为何父亲要这样说我,在公交车上众人目光睽睽之下,我哭了出来。父亲见我迟迟不挪步,便将我抱了起来,想将我从车上抱下去。我在空中拼命地蹬腿,想从父亲身上下来,结果却惹得他更加不快,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这让我的哭声更大了,路过旁边的乘客时,他们都飞快地向另一边缩了缩,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嫌弃。这时候,我却哭不出来了,老老实实地接受被父亲抱上男人的小轿车的命运。
做完这一切的他留下一句到了打电话,便转身离去,公交车也不坐了。
路上,我无心于窗外流动的风景,只顾拨弄着手指,耳边一直传来男人的安慰声:
“小朋友,去常德干什么呀?”
“找我妈妈。”
“爸爸妈妈怎么没住一起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妈妈跟我说她再也不回来了。”
“呵呵,你以前都是一个人去那边的吗?”
我点了点头。
“那你可真勇敢。”
车里又陷入沉默,声音顺着窗外流动的空气,飘向空中浮起浮落的云层。我给母亲打了电话,给她说明了我的处境,她顿时很着急,又问了我很多问题,这也让我的心里的恐惧好了不少。事已至此,我只得祈祷前面开车的男人不是个人贩子了。
等我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看起来很匆忙,又有些怒容,脸上竟连妆容都没有,正是夏日,她衣服的背面已经湿透了。对男人道别后,母亲当即跟父亲打电话过去,接着便是她那几乎是咆哮的声音:
“孩子接到了,我是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么小的的孩子你就敢随便把他丢个陌生人,这次没出事还好,下次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我仰着头看着母亲,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吼叫声。烈日之下,我不知站了多久。
我无所事事地向四周张望,车子一辆一辆从我面前飞过,卷起来的风里混着灰尘与尾气,它们同蝉声鸟鸣一起进入我的脑子,使我一阵眩晕。我向天空望去,流云遮住了阳光,云层之上,太阳的轮廓若隐若现,它的光影渐渐淡去,和我面前的蜡烛的火光相重合。
“你知道为什么你爸爸当时那么不耐烦吗?”
我摇了摇头。
“他只是急着去钓鱼而已,这也是我为什么生气的原因。”
“你们那时候老吵架,生气的原因多得数不完。”
说完我和母亲同时叹了口气。
父亲和母亲很早就离婚了,那时候我还不懂,觉得母亲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直到某天父亲带回来一个陌生的女人,他叫我喊女人为干妈。我白了女人一眼,便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房门外,我听得到父亲和那女人的争吵声。但这也不会让我软下心来,我只管戴着耳机听音乐。
自那以后,那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眼前,但邻居总说她来过好几次。我也不甚在意,别碍着我的眼就是了。高三那年,学校要求学生走读,说是为了让学生的压力小一些。父亲也不得不开始照顾我的饮食,从那以后,他很少出去钓鱼,只是偶尔出门去找那个女人,他从来不说,但我明白。
那是我高考前两个月的时候,父亲突然用一种卑微的语气找到我。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明天是他生日,那个女人要来,叫我给他留点面子。我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中午,我从学校回家午休,门是开着的,我一进门便随手关上了。父亲在厨房里忙上忙下,而他每次做饭,都要把厨房门关得很紧。这天我突然有些好奇,便将门推开来,刚想开口问父亲为什么总是关门,就被一股浓烈的油烟气熏得咳嗽不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家里抽油烟机不好,你怎么也得把门打开一点儿啊,油烟致癌的!”
父亲挠了挠头,笑了笑:
“这不是怕你闻到咳嗽嘛。”
“你以前好像没有这么上心过。”
“那现在不一样了嘛,你毕竟是我儿子。”
我没有回话,只是说叫他别开着门,以后容易患癌。
“怎么,怕伺候我?”
“我是怕你自己也不好受吧!”
我转过身,留下傻笑着的父亲在原地。十几分钟过后,饭菜已然上桌,就等那个女人了。可饭菜都快要凉了,也不见女人敲门。父亲看了我一眼,然后掏出手机打了电话过去。还没等父亲说上一句话,那一头便是一顿铺天盖地的谩骂,声音之大,即使是我爸连忙把免提关了都能听得很清楚。
“我早就知道你们一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家儿子不喜欢我,就故意把我关在外面,不给我留个门,以前我来都是留着门让我进去的!”
我听着她的吼叫声,再看了一眼一声不吭的父亲,便将手机抢了过来,印象里,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长辈出言不逊:
“老子是不是还要抬个轿子把你请回来啊?那么大一块门,你不知道敲吗?没长手吗……”
父亲赶忙将手机抢了过去,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不等她就是了,先吃,先吃啊。”
“生日都要受她的脾气,你这女人还不如不找!”
“这不一样,唉,你也不懂,先吃饭吧,等会儿还要去学校。”
我叹了口气,母亲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她问:“后来呢?”
“我爸每次和她出门都要花很多钱,后来我才知道那女人有个上小学的孩子。家里的存款几乎全砸那女人身上了,谁都知道她和我爸在一起是什么目的,就他不知道。后来那女人看我爸没钱了,便撇下他找了个男人嫁了。”
头顶昏暗的灯光忽然亮了,母亲将蜡烛熄灭,放在地上。
“那张纸是怎么回事?这是从你爸口袋里摸出来的。”
母亲指了指我手中的歌词问道。
后来高考,考得不甚理想。拿到成绩单后,父亲看了一眼,便转身给我做饭去了,门还是关得紧紧的。
顿时有些后悔,觉得高中努力一些或许能上一个很好的学校。回想当初,我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要么对着窗外发呆,要么在日记本上写下喜欢的歌词或句子。
看着厨房紧闭的门,我突然想到那首歌颂父亲的歌,我还抄过一遍,就在学校里。我们在报考志愿时还要回学校开一次会,所以书本都还留在教室里没有动。我跟父亲说了一声我要出去一趟,便匆匆走出去,他没有回应,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来到曾经的教室门口,我推了推,发现已经上锁了。
我想起以前很小的时候,我和父亲被母亲赶了出来,父亲是因为悄悄在外面打牌,而我是因为帮父亲说了几句话。我和他就像现在这样,站在门口发呆,听着母亲在门内的吵骂:
“你个没脑子的,家里本来就没钱还出去打牌,老子养了头白眼狼,还帮着这么个没脑子的男的讲话,都滚出去吧。”
听见这话,我哭了出来,父亲摸着后脑勺笑了笑,轻轻擦拭我留到嘴角的眼泪,那双手有些粗糙,就像他的胡子一样。他摸了摸我的头:
“没事,她等会儿会出门的,咱们虽然没钥匙,但她会给咱们留一扇窗户的。”
我顿时停止了哭泣,双手抹干眼泪看着父亲,他一脸自信,还有些脸红。他牵着我的手躲在远处,刚好可以看见家门。过了不久,果然看见母亲出来了,不知干什么去。我和父亲悄悄摸到房子后面,那里有一扇很大的窗户。他轻轻扒了一下,窗户应声打开。他把我抱起来,叫我翻过去,我害怕跌落下来,心脏随着我的肢体跳动,但好在并不高,即使真的掉了下去,也不会受伤。我跳进家里,转身看向父亲。他很熟练地翻了进来,显然不是第一次了。我和他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我和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对我说千万不要吵闹,叫母亲听见又要发脾气,我点了点头,便和他一起看起了电视。
父亲突然小声说道:
“她应该是买菜去了,她一回来咱们就把菜接过来,然后躲在厨房里,听见没。”
我笑了笑,点头答应了。
不久后,母亲拿着一袋子菜回来了,我和父亲赶忙从她手里接过来,飞快地跑进厨房里,我负责洗,父亲负责切。果不其然,一直到饭菜上桌,母亲也没有问一句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没有再看教室那扇紧闭的门,果断去旁边扒拉了一下窗户,没想到竟真的让我给扒开了,我向周围观察了一下,果断翻进了窗户。来到那个熟悉的座位,我在日记本上翻找了好一会儿,根本就没有那首歌词。我有些失落,坐在位子上休息。
我注意到书桌里层藏了一本书,那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从学校的刊物上得知这本书以后我便买了一本,在学校里偷偷看了好几遍,毕业后我将所有的书都留在了教室里,准备全部扔掉,都快忘了书桌里还藏着这么一本书。或许是有些怀念那一段时光吧,我坐在座位上翻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那首歌词就夹在这本书里面,也就是陈奕迅的《单车》。
我坐在座位上,戴上耳机将这首歌放了出来,再翻看手里这本书,阳光顺着窗户进来,分走了一半的纸张,我向窗外望去,对面有一栋两层的楼,瓦片铺盖的楼顶上,有一个男人在上面行走,他的孩子就在楼下痴痴地望着他,他没有做什么安全措施,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也不知在楼下观望着的小男孩是什么样的心情,总之,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难离难舍,想抱紧些,茫茫人生,好像荒野。”
耳机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挤压着我的思绪的同时,又将父亲的回忆填满我的脑袋。
一直坐到了夕阳将坠,我才从学校赶回家,父亲就坐在沙发上,饭桌上的菜一点儿也没动,见我回来了,他对我笑了笑,又进厨房将菜热了一遍。
“也不晓得你干什么去了,来,刚刚热的,快吃吧。”
我有些沉默,也不知道为何现在的父亲和以前那么不一样了,那冒腾着热气的饭菜,闻起来总有一丝不让人轻易察觉的愧疚。
吃完后,父亲在厨房里洗碗,我将那张写着歌词的纸留在了桌子上,便走出门去,我很清楚,我俩都不擅长面对那样的场景。
走在河边上,有人蹲在半身高的杂草堆里垂钓,有人拿着平滑的石头打水漂,有人像我一样,默默走在遍地泥泞的小路上。
手机响了一声,是父亲发来的消息:
“爸爸能力有限,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对不起你。”
晚风不早不迟地来到我的身旁,将河边洗刷不净的灰尘吹进我的眼里,突如其来的刺痛让我流下了一滴恰当的泪水。
头顶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外面伴有蝉鸣,路灯在我眼前熄灭,世界给我关了一盏灯,又点上了一支月亮。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这间灵房,母亲的眼睛有些红润。我俩都看着父亲。
“其实你们俩,都像只偷偷摸摸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