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百鬼夜行,中国类似的画册却是没有的。追溯上去,这大抵是要责怪到钟馗头上去,因为他居然未曾留给我们一本“菜谱”。
其实如果要真的追究中国的鬼怪来,还是有据可考的。比如《山海经》,比如《玄怪录》,但如此追究下来,就会发现中国的鬼怪规模太过庞大,这当然还没算上蒲松龄的聊斋。中国的神鬼背景如此强悍,自春秋战国七雄归一,古中国却未曾出现类似西方的神权大于皇权,相反神权几乎一直都是皇家统治下可有可无的附属选择,于是想到这里就真的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状元们除了文天祥是一品宰相,其余大多起初也就是个四品从五品,那些Level低的鬼怪见了状元往往就要磕头下跪,高呼一声“文曲星下凡,小仙有礼”之类,级别再高一点的官就常常日审阳夜审阴了,宰相没事干的时候也不闲着,动不动就举着刀剑去砍龙王。至于皇帝就更不用说了,号称“天子”,天的儿子,这定是极大的头衔,天子之怒,陈尸百万血流千里,鬼怪见了直接要被龙气秒杀,去个地府,阎罗王屁颠屁颠得伴在左右,搞得跟上级领导视察一样。所以仔细想一想,这倒也在情理之中:除了商是因惹怒女娲而亡,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没听过哪个朝代是因为惹恼哪个城隍土地而亡国的,之多就是个倒行逆施,触怒上天。
至于为何中国神权如此羸弱,除却其他原因,我觉得两个人大概是功不可没的:
第一个当然是秦始皇了,嬴政统一六国,加强中央集权,皇权被无限放大,这还不算完,他还自称帝,帝可是远古大神,这就导致了后来的神直接在辈分上就输了皇权一截,马瘦毛长,辈低气短,虽然贵为神灵,其中酸楚,唉,啧啧啧。
第二个人就是袁枚了,乾隆时期的文人骚客,除了写诗外,这货爱生活爱美食,写了本《随园食单》讨论菜肴,诸如小龙虾的蒸馏炸炒炖等各种吃法,他还堪称中国八卦花边杂志之祖,写了一本《子不语》,这还不算完,他写完了感觉意犹未尽,又写了一本《续子不语》,这两本书流传于世后,自此神鬼节操全无。
清朝乾隆时期是个风清景和的淡雅年代,连村外的小土桥都似有飞虹的气势。那些年发生了好多故事,贤臣近侍明主,书生连登高科,才子偶遇佳人,红肥绿瘦,白发渔礁,秋月春风,江月何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虎豹,狼狈,犬狐,女巫,怨灵,家叟,缢鬼,城隍,僵尸,刑天,鳖鼠,河獭,地仙,阎罗诸如此等,亦不甘其后,日夜出行,奔走逍遥于江湖之中。
《续子不语》开篇第一章——《狼军师》
钱某晚归遇狼群,小伙子爬上了柴垛子,这里的狼显然还处于进化阶段,没有聊斋中的聪明,不懂假寐,不过它们也请来了它们的军师:类狼非狼,圆睛短颈,长喙怒牙,后足长而软,不能起立,声若猿啼。它一来就像个当官的坐在兵卒里一样,招呼狼群过来,附在它们耳边喃喃几句。狼群便恍然大悟,一跃而起,来到柴垛前开始抽柴。眼看柴垛马上就要倒塌了,小钱吓得大声呼喊,碰巧周围有几个打柴的樵夫,听到呼救结伙而来,这时的狼群全然没有最近微博上疯传的“狼它没有狮子的尖牙,也没有老虎的利爪,没有大象强壮,但你至少不会在马戏团看到它”那样的坚强勇猛,它们直接跑了,是的,直接吓跑了,扔下了狼军师直接跑了,颇有当年刘邦的风范。我也仿佛看到了袁枚从清朝穿越而来,一巴掌打在了《狼图腾》作者的脸上。不过这些都不是高潮,高潮是这位军师应该也不是狈,是另一种智慧生物,或者算半仙了,因为它被小钱和樵夫逮了后居然会磕头哀嘶,求饶一命。明清风化已开,世事景明,上天有好生之德,人以善为本,通灵之物往往也有感恩之举,譬如结草,譬如白蛇,因此人们对其也多有善举,樵夫和小钱可能也受此教育,于是就把这位半仙带回村里蒸了吃了。
吃货大于天,大概便是如此而来。
续子不语至《尸合》一篇,神鬼节操已无。
另外,盖明清时,幽冥虽分,人鬼却处磨合期,其实无殊,故神界效率也不高,阎王秘书抱怨常加班还没补助,城隍虽偶尔能贪污占个便宜但平日里也是手忙脚乱。神之生活不易,小鬼自不必说,水鬼可能最为可怜。淹死者是要被阎罗抓回审问的,若是无大恶,便会被释放,但不让托生,这真是很怪的逻辑,难道是用来对付无恶之人的么?因此水鬼只好于溺死之处寻求替身,一鬼却是例外,它等了几年的替身被李书生救了,于是水鬼不服,深夜登门,这本是恐怖片的节奏,岂料堂堂水鬼却被李书生骂的狗血喷头,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庆幸连轮转王最后都不敢前来跟秀才对质,水鬼遂解脱,喜而去。当然,不是每一个水鬼都能由这么好的运气碰到李书生,大部分的水鬼生活还是很苦的,他们畏冷,要常常也在人之左右,离得远了冷,离得近了烫,又怕刮风,风有堽气,欺鬼如山,又苦饥,以灶台上的饭气为食,官家的灶台跟定是不敢去的,富人家的多半也有门神在,只好去穷人家的,但是穷人家的灶台有灶神的两个拿棍子的小童子看着,看见有鬼来偷吃,就追着打,大家吃个饭真是挺拼命的。
当然,续子不语里法力高强的鬼怪也是有的,那就是僵尸。
僵尸千年为旱魃,顶有一目,逢龙可吃,天下遇之必旱,再千年而为犼,遂有神通,口吐烟火,可与龙斗,故佛骑以压之。有个小伙子就遇到了魃,这个人大半夜赶路,看到有尸出棺而去。这真是一件惊悚的事情,换作常人必定屁滚尿流落荒而跑,可这小伙子并不惊慌,可见其胆肥,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小伙子还爱捣蛋,他趁着僵尸出去,就在地上捡了很多石头填满了僵尸的棺材,然后爬到旁边农家楼上等着看热闹。僵尸回来发现棺材装满了石头,自己躺不进去,于是怒声如雷,两眼冒火,最终发现了那个捣蛋小伙,追至楼下,可苦于自己是僵尸双腿不能弯曲上不了楼,于是开始拆楼。小伙终于害怕了,偷偷顺着树枝滑下来开溜,可惜被发现。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小伙子拼死一搏,仗着水性好跳进了河里,僵尸不会游泳,站在河边踟蹰良久,怪声哀嚎,三跳三跃,最终化为兽形而去,地上留下一小孩子尸体。旱魃渡劫却遇到这么个捣蛋小伙,真是天大不幸。
魑魅魍魉多为惊骇之事,狐妖獭怪往往寻奇多怪,其中也不缺乏借妖论人论孝向善寄寓情思,《亡父化妖》便是温情的一篇。西北某太守,父亲亡死多年。一日,其父忽乘马而归,对太守说:“吾已成仙,但爱汝,未能忘情,故来视。”儿子虽然怀疑是妖,可其父谈笑样貌举止,与生时一模一样,说起往事,也是分毫不差。太守心思即便为妖,却也不曾有害人之举。于是一家人心安,遂相处如生时。可惜后来路过一老道,听闻此事,告太守说那是妖,太守将此事告诉父亲,父亲并未生气,欣然曰“我正欲与天师相见”。谈吐如故,道士亦不能辩。可不死心的道士居然趁其父未备,突然袭击,从背后以天蓬尺破之,其父最终“至足而灭,衣冠如初,剩肋骨一一条。”原来是其父遗骨受日月之精而幻化为妖。太守欲请骨而葬,道士恐贻后祸,携之而去。
“吾已成仙,但爱汝,未能忘情,故来视。”人鬼殊途,而爱却没有阴阳之分。这真是让人觉得温暖而又心酸。
现代人心里是渴望鬼怪故事的,又好奇又恐惧,由恐惧而生刺激和满足,因而愈发贪恋恐怖片。而古代人的鬼怪故事,更像是充满黑暗瑰丽想象力的布道段子,不靠惊悚的画面,而靠人性深处的善恶来使人头皮发麻。
由那些对天上地下,千奇百怪的鬼怪描写,我们得以窥见古人对自然的理解,那些人与鬼怪的传说,产生的爱恋和产生的情谊,也是古人的朴素价值观的体现。
甚至说,那时候的人们心态比现在的我们更开放成熟,不管性别和种族,甚至不管是人是妖,真挚的感情都是值得歌颂流传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教育弟子们,对于鬼神要敬而远之,君子当正道在心。古人缺少自然科学知识,脑补出光怪陆离的鬼怪传说,在老百姓之间盛行。普通人也许无法像圣贤一样心无旁骛一心向道,只能满心敬畏地面对这些无法解释的“乱力乱神”的存在,充满谦卑。
鲁迅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袁枚的《子不语》——“屏去雕饰,反近自然。”
土地、城隍,飞僵、缢鬼,女巫、怨灵,毛人、魍魉,雷公、旱魃,日夜出行,奔走江湖。更有仙童行雨,番僧化鹤;痴男怨女,前生今世。挑粪人、磨镜人、卖浆人、箍桶匠,总能在危难之际点拨开化、救人于水火。
神鬼妖谈,开始以为是惊悚骇然之事,实则时而劝人向善,时而举书奇谈,时而更像是真实记录,只是记录而已,作者不定评论,震惊抑或错愕只是留给后来读书人。
广采游心骇耳之事,成此游戏谰言,供诸君一笑。若说有所求,大抵是“以妄驱庸,以骇起惰”这八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