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拉是我的老板,她是一个西班牙裔女子。我猜测她年龄四十岁左右,只是因为做IT行业太久,头上已经满是白发。——一个同事对我说,等过几年我也会因为工作压力长出白发。对此我持无所谓的观望态度。
第一次见到诺拉的时候是在面试上,当时面试我技术方面的有三个人,一个印度人一直咄咄逼人问各种难题,一个中国人轻言细语但是很少开口,而诺拉,则详细地问我对于各种问题是否明白,有没有什么愿意补充的,还有没有回忆起来的知识细节,等等。
那次面试我觉得我肯定挂了,所以之后接到offer时我还真的很惊讶。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诺拉在面试时候对我说的话:“我没有在刁难你,我是在帮你。”
除了工作关系,我和诺拉的私人关系还不错。她会跟我聊天,会在午饭休息的时间带我走出办公楼休息,会带我去超市买东西,也会跟我家长里短聊八卦。
诺拉是个很棒的程序员,她有很多年的工作经验。在技术和工作方面,我很敬仰她,这一点我相信她知道。
而我自认为她不知道,私人方面我曾经一度很不喜欢诺拉。我曾经在跟我前男友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如果诺拉有一天知道了我是这样不认可她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态度,她一定会很伤心。我很喜欢她,我在工作上崇拜她,可是我不想成为她。”然后我前男友用他美国青年特有的浮夸态度回答:“是的你当然不想成为她。她根本不是一个成功的女性。同样,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你把你的想法告诉她,她一定会觉得很讽刺也很难过。”
印象中,诺拉永远在工作。我到办公室总比她要早,但我打开邮箱的时候,一般都能看到她一大清早发的邮件。而我下班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还在工作,甚至很晚还会回复邮件或者做一些额外的工作。周末也能看到她的邮件来往。
诺拉很胖,不过很多美国人都很胖。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可能是因为不注意饮食,可能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坐在电脑前太久。只是诺拉每天早饭只是一杯酸奶或者一个香蕉,午饭就吃一盘蔬菜沙拉,而根据我在公司聚餐时候的观察,她晚饭也吃得很少。在她旁边吃饭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的饭量几乎是她的三倍。
诺拉有个很帅的白人男朋友叫安迪,至少在我看来很帅。安迪大概五十多岁,但是看起来比诺拉要年轻很多。他们在一起十多年,却没有结婚,也不打算结婚。安迪挣钱没有诺拉多,工作也没有诺拉忙碌。两个人租的房子,诺拉支付的房租会比安迪多一些。假期的时候诺拉有时候会待在家里一整天,而安迪会去超市买食物,去给两个人的车加油做保养。
诺拉说她没有任何朋友—— 她在公司里有很好的人缘,可是同事是同事,不能算作私人朋友。诺拉说她有很多亲戚姐妹,她总忙于和她们打交道,所以没有时间也没有需要去结交朋友。对此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人活一辈子,怎么可能只有亲戚没有朋友。
诺拉的原话是:“我做过很多种工作,我忙着赚钱,我要帮我父母照顾姐姐妹妹,我觉得这些已经够了,我不需要朋友。”
诺拉倒是很喜欢听我说起我的朋友或者男朋友。她甚至会问起我提到过的朋友们的近况。不过我不喜欢听她说她的生活。她的对话永远是:我给我妈妈买了一个kindle,但是她不喜欢,所以我要去退掉kindle换成一个ipad。我新买了一个运动手环,它可以记录我一天走了多少步,我的睡眠好不好,我的心率是多少……等等等等。重复万千,无聊之至。
事实上,我并不喜欢跟她聊我的私人事情。我觉得她总在用她自己的想法干涉我。
比如在一次搬家以后,我跟诺拉讲起我的新室友阿曼达。我说阿曼达很漂亮,很努力地半工半读,在大学做全职学生,不过每周有四个晚上会在酒吧里面当吧台服务生。我跟诺拉说的时候,只提到也许阿曼达很聪明地利用了自己的漂亮,知道在酒吧工作会比其他工作多赚很多钱。但是诺拉却开玩笑一样地给我“布置任务”,让我去问阿曼达她日常工作的细节。我只觉得这种八卦很多余,我的室友也没有被尊重。
比如在我和我当时的男朋友刚刚交往的时候,我跟她说起他的一个很好的女性朋友,是个漂亮的美印混血,叫金伯利。我对她说起他俩关系亲密像家人,并且他空闲的时候会去和金伯利一起喝咖啡聊天打发时间。诺拉便说如果她是我自己的话,对于男朋友有这样的好朋友这个事情,一定会很不开心。她甚至略带强势地劝告我,让我直接去告诉男朋友,以后不要再和金伯利关系这样亲密。我自然也没有照做。
再比如,让当时的我最无法理解的是,诺拉真的对我当时的男朋友有很大成见。
她总觉得他不够成熟——用她的原话说:“他没有你成熟,而你又没有你自以为的成熟。虽然你至少比他成熟。” 她说就算我男朋友在学校里一直认真学习,还有很高的gpa,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以后会有很好的事业,会给我一个稳定的未来和家庭。她说他作为一个学生,仅凭奖学金的收入跟我在一起,我总会需要在经济上承担更多,久而久之我会受很多委屈。诺拉从来没有劝告我和男朋友分手,她只是旁敲侧击问过很多遍我是不是快乐,我是不是真的幸福。
而我,当时在爱情和荷尔蒙的双重催动下,一方面觉得自己每天都快乐幸福,另一反面只觉得诺拉多管闲事而又可笑:一个只有事业没有家庭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对我的感情评头论足。何况她自己的情感,似乎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
诺拉,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
而在我和男朋友交往了11个月以后,我终于因为受不了他作为美国男孩子的理想主义的态度,和我们之间种种生活方式差异而提出了分手。虽然在我交往过的人里面,他对我真的很好,虽然我们很少争吵,虽然就算有差异,似乎也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11个月以后,一切积攒起来,我自己都惊讶,我竟这样突然地看到了我们情感的尽头。
当我提出分手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任何伤心难过。只是分了手以后,在心里顺便默默承认,诺拉的所有评论和预测,多多少少都成为了事实。我不需要向别人承认这一点,可我知道无法欺骗自己。
后来我并没有跟诺拉详细说起我们分手的原因,她也一改八卦态度,几乎没有问。
而同样我没有问她的是,我不理解,和我如此不同的她,同时拥有事业和阅历的她,成熟而又成功的她,为什么还会选择她现在这样的感情和生活?
我没有再细想诺拉。分手以后我更多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我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安静地单身一段时间。我需要认真地从失败的感情中反思一下自己——是的,我需要反思。我不愿承认这一点,可是事实就是这样:这几年来,我被独自在美国的生活孤寂而困扰,被年龄增长带来的压力而忧虑,更被美国不一样的社会和思维方式所吸引。我盲目而被动地接受着生活给我的一切,却没有思考过他们是不是真的适合我,是不是真的是我想要的。
我从来没有好好去看一下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去享受自己拥有的生活,去思考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又适合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虽然感情这种东西这么复杂,或许我这辈子也想不明白呢。
于是之后的我,和诺拉一起,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工作上,做着越来越多的项目,也用更多的爱好把业余生活填满。
2017年到来的时候,在因为各种休假而略显冷清的办公室里,诺拉问我:“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身体健康。”
诺拉说:“这个不算,我说的新年愿望,是一个很具体的可以衡量的目标。你要想好,说出来,这样当你实现这个目标的时候,你能够真真切切意识到你实现了这个目标。”
我说:“那就变得更独立,照顾好自己。”
诺拉说:“这个依旧不是一个可以衡量的目标,所以不合格。而且你已经很独立了,你不需要变得更独立。”
我说:“那就把mysql数据库学习得更好,能做比现在更多的这方面的工作。”
诺拉笑了:“不行,你的目标必须要和工作无关。不许说跟工作有关的目标。”
我说:“那我真的要好好想一下了。你先说。”
诺拉说:“我新年的目标,就是这一年我要交一个朋友。不是工作上的同事,而是一个朋友。我要用一整年的时间,去实现这个目标。在2017年末的时候,我希望我真的有了一个朋友,一个就够了。”
然后我跟她说起,2016年末回国探亲时候被各种催婚的无奈和烦恼。我说:“你看我好羡慕你,你的爸妈就不会对你催婚。”
诺拉说:“我也曾经被他们催婚,被他们质疑为什么不好好找个男朋友结婚,然后拥有家庭。可是在20年的争论质疑无果以后的现在,他们放弃了。”
Well they used to push me to get married and build a family. But after 20 years, they just gave up.
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这句话她说得平静,轻描淡写,而又掷地有声。
或许跟你相处了将近三年,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你。再回忆起自己曾经对你的生活方式的想法,终于发现是多么幼稚。
哪里有什么适合不适合自己的生活,哪里又有什么对与错,哪里又有什么真正自由的选择。我们所有的生活,明明都是我们在经历了越来越多,思考了越来越多以后,找到的暂时的现状和结果。虽然无论什么样的生活,都会被各种人质疑,猜测,评价。而我们,总要去为了自己想过上的生活,去和那些质疑猜测评价抗争。
我,不仅仅理解了你,我发现自己也在慢慢接近、变成,有着相似生活方式和态度的你。
直白简单片面地说:枯燥的工作变成了职责所在,并不被他人左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根本不是什么中美思维方式差异,更不是对任何婚恋观或者家庭观的批判和反驳。
一切只是生活的安排,和自己的选择而已。
每一种选择,都是抗争。都要面对所有的质疑、猜测和评价。
当你强大到一定程度,任何人的质疑、猜测和评价,都不能再左右你。
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些瞬间,让你从我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但是我想,若有一天,当我到达你的年龄,若是能和你有一样的态度面对当时自己的生活,那样就很好。
----写于Jan.15th, 2017, 12:01AM. EST. 所有插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