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诚,今年三十岁了。
在这座港口城市打拼八年,拥有一套房子,事业有成,谈不上人生赢家,也算得上生活美满。儿子两岁半,调皮得像我年幼时候,经常爱在屋子里奔来跑去。我的工作让我常年出差在外,天南海北地跑,永远的沟通只能通过微信视频聊天。隔着一个冰冷的手机屏幕,去触摸那本该名作幸福的家庭生活。
久了,我也生出些疲惫来。妻子是个工作狂,常常为了工作而拼命,我心疼却也不好多加劝说,多说几句便会遭来无休止的抱怨。怨言听多了,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一个屋檐下,为争取多些平静时光,我渐渐话少了许多。
妻子是个广东女孩,恋爱那会被她骨子里那份勤快感动,总想一起过日子的,要个勤快的姑娘才得以来料理生活。谁知婚后她的勤快变本加厉了许多,常年加班熬夜,多昂贵的护肤品都难以掩饰一张脸上的倦容。孩子出生后,她从工作里抽了时间出来照顾孩子,出差几回回来,更是见她憔悴了许多。
我自然明白她的辛苦和劳累,却不知是彼此忙碌得忘了沟通还是其他环节出了错,微信上开始流行发红包的时候,我常常在过节发红包的时候留言写一两句话,譬如老婆辛苦了,老婆新年快乐。从银行卡里扣除一笔数额,“叮”的一声,似乎日子就这样过着过着,过掉了许多天。她回我一句么么哒,微信屏幕上掉落下许多飞吻的表情,我看着屏幕,微微一笑,却没有了其他感觉。
再怎么轰烈的爱情都要经历柴米油盐酱醋茶,然后归于平淡。总听人说要在平淡日子里熬出些别样风味,我却在期间慢慢嗅到了孤寂的味道。总幻想,出差归家时候她迎面来拥抱我,接过我脱下的外套,问我一句,累吗?桌子上有一碗热乎乎的汤,就足够了。
现实却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到家门口掏钥匙开门,一推,只见四周安静得出奇,没有任何声响。再打电话询问,才知道又在加班。也罢,那就索性洗洗睡吧。
母亲最近来深帮忙照顾儿子,得以让妻子安心工作。公司接的项目多了起来,我的工作开始进入忙碌阶段。午间吃饭休息时间跟办公室里的同事打打闹闹成了是最欢快的时段。
公司里有个小丫头跟办公室里的一同事凑着一起吃饭,经常来办公室串门。傻呼呼的模样,但却也惹人喜欢,大家爱拿她来开玩笑,她也不生气,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偶尔也来送一些吃的东西给大家,一回生二回熟,大家每天打打闹闹,多了这么一个小姑娘,隔开一个周末再见面,都觉得有些想念。
我们办公室的玻璃门经常关着,她来的时候总是半推着门,摊一个脑袋进来,两只眼睛圆溜溜地转,然后嘿嘿嘿地冲着我们笑起来,得到我们中间某个同事的回应,她才迈了步子进来。
大家总是各种话题聊开来,从中午的饭菜侃到最近的娱乐花边新闻或者其他。
临近公司跨年年会的时候,每个组都要求出一个节目。她们组为了年会准备朗诵英文诗歌,一说出来办公室的同事立马开涮她说,这样的节目多没诚意等等之类。我站出来说,诗歌朗诵是个很好的节目啊,朗诵得好很有味道的。她或许未曾见我如此正经说话,愣了一会说,诚哥,你好严肃啊今天。
噢,她喊我诚哥,照她的年纪,叫我一声叔叔都可以了。我私下叫她丫头,未曾叫过她名字。
日子久了,有些情感会慢慢升华,像面粉,会发酵,然后就有了甜味,有时候竟是说不明白道理说服自己,或许只是贪恋发酵后的甜味罢了,因为有了一丝的甜,生活也多了一分味道。
公司年会节目表演的时候,她穿了一身民国服装,书生模样,长长的头发散落下来,化了淡淡的妆,橘黄的灯光打下来,衬得一张脸红扑扑的,有着一种江南女子的甜美和温柔。
我英文差,没听懂她在台上念些什么,周遭也有些吵闹。但眼光放在她身上,看着她拿话筒,翻诗稿,优雅谢幕,每个动作都想定格下来。林夕曾说,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大概是因为,你已经就是最美的风景。
年会酒席上,互相敬酒,我端着红酒杯走到她跟前,只见她的玻璃杯里装了满满一杯可乐,她还来不及抢过酒杯,杯里的可乐就被我换成了红酒,看她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我掩着笑跟她碰杯。“叮”的一声,她也只好顺着我的话干掉了那大杯红酒,我有些得意。酒精是种好东西,可以趁机佯装迷糊和傻笑,贩卖自己的天真无邪。
渐渐有人散去,我忙着跟领导干杯道喜,一转身便看不到她的身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陌生来电。接通之后才知道是她打过来的,虽然彼此是同事,但工作上尚无交集,对于她能知晓我电话还是颇为惊讶和惊喜的。她在电话里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吧。”
“不用,我打车……”隔开几秒之后,“车来了。你好好去玩,新年快乐。”
喝了大半个晚上的酒了,有点晕了,一句“我要走了”就把我震清醒了。
那天晚上风好大,我有点冷。
假期开始了。每日过得像拉磨的驴,吱呀吱呀地晃悠过去了。我的生活回归到家庭,开车带着父母兜风,每天在大马路上环视这座城市。一到过年放假,原本拥挤的道路都变得人烟稀少起来,稍微踩个油门都不怕。
街上张灯结彩挂了许多红灯笼以来增添节日气氛,我抱着儿子站在阳台看远处绽放在天空里的烟花,他忽然奶声奶气的一句“爸爸”叫的我有些胸口疼。我赶紧把他给妻子抱过去,从口袋里抽出烟来,点燃。
这个年,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
还没从假期里调回正常频道就被派遣出差,寂寥的漳州,行人稀少。与客户谈判进展得比想象的要顺利许多,却因临近开工返程阶段,回深的高铁票卖断了。
我询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说“要么买个黄牛票,要么搭到一个站再转乘。二选一。”
我说,“我选第三个选择。”
她笑,“坐飞机不成?”
我在这头哈哈大笑,“你来趟厦门玩两天然后再一起回去,周日有高铁票回去。”
那边消了音。
空荡荡的房间里,荷尔蒙作祟,化作一颗颗漂浮的尘埃,四处游离。我知道她明天返深的票已经买好,但分分钟过得跟博弈一般,像是跟自己打赌,赌她一个改签动作。
木心讲过这么一句话——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梁静茹在歌词里唱——想见不能见,最痛。
所有的悲喜情绪漂浮不定,似行走在沙漠里的行者,急需一碗清水,就得以望见绿洲。
有人说,世界上最美妙的时刻不是热恋,而是有人忽然闯进你心里的那一瞬间。仿佛拥有了新的世界,叫人相信所有的剧本都是为你我而写。
手机“噔”的一声,她的信息弹了出来——我要去趟南靖看土楼,漳州见。推开窗,呼啦啦的风吹进来,整个人上了链条一般活力起来,往楼下望,路上的树开始抽新芽了,嫩绿嫩绿一片,如同迅速成长在我心里的希望森林。
拿着几件衣服在镜子前折腾了许久才终于决定穿哪一件。哎,真是有些选择困难症。怀里揣了一只小兔子般,一直蹦哒蹦哒的。一上车就叫司机要开快点,要快点到车站才是好。
天气阴冷,车站没几个人。伸长了脖子往出口处探,没瞅见熟悉的身影。埋了头,瞥见自己的脚,来回地踱着步子。想想我陈诚活了三十年,什么女人没见过,却偏偏因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心生紧张,太不像一个东北爷们的样子。但,管它呢。
她一出站就朝我挥手,穿着一件柠檬黄的大衣,在暗淡的车站里明亮得像一盏灯。嗯,一盏点亮我枯燥生活里的灯。
我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好沉,一个小姑娘扛着这么沉的箱子走了这么大段路,想想有些心疼。
回到酒店我习惯性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点燃。她默不作声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等一壶水烧开。烟灰缸本是搁在床边的桌子上,她来了,我悄悄地把烟灰缸端到了靠近门的桌子上,像个犯错了怕被责怪的孩子。
水煮开了。
我小心地把水端到她跟前,她接过杯子柔声说了句谢谢。客气的很。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似乎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她顿了顿,问,“今天下午我们的行程是怎样。”
已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从漳州到南靖过去六七百公里,起码要几个小时。到的时候估计已经天黑,加上刚刚下车估计会更加劳累。
我说,“明早再出发,可以吗?时间有些不够了,索性今晚在这边住下,晚上四周溜达一圈也可以。”
她点了点头。温顺得让我想摸摸她的头发。
她坐在椅子上喝水, 慢吞吞的,喝了许久。我站着抽掉了两根烟。一个下午好似就要沉默着度过了。
我掐断香烟走到跟前拿开她的水杯,想打断这持久的沉默。我凑近了看她,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清澈得如同琉璃球。忽闪忽闪的,眨得我整个心跳的频率都加快了许多。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我一把抱起她,还真是轻啊,估计也就八十斤的模样吧。
她睁大眼睛呆呆看我, “你要干嘛?”傻傻地问。
“占你便宜啊,傻。”我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小孩,有些欣喜。
荷尔蒙作祟,弥漫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放我下来吧。”声音很轻,却让我有些慌了,担心吓到她。我松手放她下来,她又继续喝水,不说话。沉默许久,忽然说困了,借我房间的床躺一会。我说好。
该是真的有些疲惫了。她钻进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看她的脑袋瓜陷在白色枕头里,闭着眼睛安静睡去的模样,也是很好看的。
我悄悄关了灯,循环播放一些轻音乐,静静看着她睡,伸手轻轻拨开散落在她脸颊的发丝,那张干净而有些泛红的脸,让人想咬一口。等她慢慢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我伸手把她从被窝里抱出来,仿佛抱着一只柔软的羊羔,睡得有些迷糊的她伸手揉了揉散乱的头发,耷拉着脑袋问几点了。
我说“可以吃饭了。洗个脸我们去吃饭吧。”
走在路上,我试图拉起她的手,她穿厚厚的外套,故意把手伸到袖子里,叫我牵着袖子走,淘气得很。我牵着她的外套袖子,再慢慢往里探,就抓住了她那只温暖的小手,她“呀”的一声说,“你的手可冷了。”我不管不顾地蹭着她手心的温度。
在大型的购物中心里把所有的餐厅都走了一遍,停下来问她想吃点什么。她脱口而出,“那吃东北菜吧。”
“好。我们去吃东北菜。”
店名叫老知青。装潢是古色的窗木色的桌椅,墙上挂着有点历史味道的画作。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点了小鸡炖蘑菇、酸菜炖粉条、土豆焖扁豆、小米粥。都是东北出名的菜式。没一会儿,酸菜炖粉条就端上来了,盛上来一碗,一喝,酸菜味真浓。我给她讲,这算是很正宗的,东北的酸菜炖粉条里的酸菜是拿大白菜撒上盐腌制,到后面大白菜蔫了,坛子里的汁是白菜的酸味而不是盐味。要把酸菜炖上48个小时才出味,她呷了一口汤,嘴角扬起来说:“好喝好喝。”
我讲的时候,她无比认真的脸,让我想伸手捏一下。她的目光落在了小米粥上,我用勺子拨开小米粥上面的糊,舀出下面的粥来给她尝尝,她说,好奇怪的味道。我尝了一口,“东北的小米粥就是如此的味道呀。”她带着点好奇的态度又喝了几口,“好神奇呢。”
她时常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晒些美食,吃多了,味蕾估计也挑剔了些,得她一句好喝,我忽就觉得欣喜和心安。
回去酒店路上,我忽然接到老婆电话,说儿子出了麻疹。发来的照片上孩子整个头都是红色点点。我有点着急,电话里直催她去医院,答应她赶回去。
我的心里也有些失落。
我们的房间隔着一道一米宽的走廊。
敲开她房门,她笑笑说进来坐会吧,我正想告诉你一些关于南靖的事情,跟你商量一下明天的行程。她讲起南靖的土楼,产于宋朝年代,明、清朝时期逐渐成熟,延续至今。福建土楼巧妙地利用了山间狭小的平地和当地的生土、木材、鹅卵石等建筑材料,冬暖夏凉,具有很强的抗台风、抗地震能力。日本建筑学家茂木计一郎誉为是"天上掉下的飞碟,地上长出的蘑菇"。
她仰着头,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给我讲述那里的四菜一汤的土楼,令人神往的云水谣,一半水质甜美一半浑浊发黄的阴阳井。
我不忍打断她,掏出烟又抽起来。末了,我说,“丫头,有个事要告诉你,但你不要太失望。“我解释完家里的突发状况,问她如何打算,隔日清晨一同离开还是选择留下来自己去往南靖。
她脸上的神色忽然没了,蜷缩着身子蹲在椅子上,一声不出,捏着手机打亮屏幕又按掉,打亮,按掉,再打亮,再按掉。我心里着急得很,看得出她不开心,但不好怎么说,“要不你先想想,我去收拾下行李。我得明天早上赶回去。”我刚走到门口,她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要不,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南靖看土楼。”
我不敢回头,只好说“好。”加快了脚步离开那个房间,走的时候故意把门带得弄出些声响来。
收拾完行李折回来敲门,半晌后门才开,她悠悠地问,“明天几点走。”
“睡醒就走。”
两个人笃在门口,没人想要接下一句话,尴尬得要命。好在她终于开口说,“那要不一起看个电视吧,时间还早。”
她转身进了卫生间煮水,电壶的噪音很大,呼呼作响。打开电视机,换来换去找不到一个适合的频道看,后来转到电影频道,正在播《情书》。也罢,就看这个吧。
故事内容无暇顾及,我借着电影名字问,“写过情书吗?”
“嗯,没有吧,但收过情书。嘻嘻。”她掩嘴一笑。被她这么一笑,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
电壶“嘚”的一声响了。“水好了呢。我去给你倒杯水。”她站起来往卫生间里走。我跟着她,“我来拿,你小心烫手。”
两个人在盥洗盆前端着水杯争来抢去的,互相要帮对方拿水。她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幼稚啊我们,喝个水都要抢。”我也笑起来。“去看电影吧。”
“嗯,你小心地板滑。”
坐在床沿看电视,我忽然闻到她的发香,很淡又很好闻的味道。想伸手抱抱她,这个柔软的身子。
电影结束的时候天色已晚,互相道句晚安,走到门口,我伸开手,“明天我要走了,拥抱一下当道别吧,祝你接下来的旅途愉快。”她愣了几秒,抱了过来。我用了些力,想抱紧一点,又深深呼吸了一口她身上的味道。然后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那,真的晚安了。”
“好,晚安。”
我彻夜无眠。几次想起身再去敲门,又担心吵到她休息,只好作罢。等到天明一切收拾完毕才起身去喊她吃早餐。
再一次站在车站,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我立住脚,“不跟我一起回去吗?”又再一次问了一次。
“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别担心,走吧,你的车要来了。”
我忽然有了些怒气,愤愤然将行李过安检,也不想回个头看她。可是当我走了一段距离再回头的时候,却看到她依旧站在检票口处张望的样子,穿一件橙黄色的外套,像一颗明亮又忧伤的柠檬。
不是离不开,只是舍不得。
后来,她自己去了南靖看土楼,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四个圆形的土楼围着一个方状的土楼,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看起来真的像“四菜一汤”,她跟我说她在云水谣发呆了一天,真舒服。
她给我写了一首诗,叫我不要嘲笑她的文笔。
南靖有土楼,四菜加一汤。
唯剩半弦月,请风伴琵琶。
儿子的麻疹好了许多了,妻子的黑眼圈很重,看起来是担忧和熬夜了不少。我轻轻拥了她,却是没有下重量的。又是在那么一瞬间,想到了她,牵她的手的时候会握得很紧,她几次说怎么握得这么紧,我本想说,“因为不想放你走啊。”话到嘴边变成了“看来你是个独立的人”无厘头的回答。大概她也被我弄蒙了。
她像极了我的初恋,牵手还是拥抱,都会让我紧张不已。这种感觉道不明又说不透。有的人,喜欢了,不过是那一瞬间的事。
她回程的时候我开车去接她,半路下了很大的雨,都没有带伞。她拎着笨重的箱子,说让我送她到路口就好。我坚持着要帮她把箱子扛上楼,“这么大雨,你一个小姑娘抬这么大箱子,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舍不得啊。
她住的地方正好有栏杆过不去,雨越下越大,我拿衣服遮在她头上,喊她快点回家,别淋感冒了。她抹开满脸的雨水,说,“谢谢你,我走了,以后不打扰你了。”我没反应过来。她就转身小跑离开,一边小跑一边往后看,朝着我挥手,喊着,“陈诚,再见。陈诚,再见。”
喜欢上一个人,有时候只是因为她站到你的面前,你突然心疼了一下。
多想喊她一句,回来吧,丫头。回来吧。
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能这样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跑离我的生活,像是在这场大雨过后,记忆都会被冲刷干净。
后来在办公室再也没有见到她,一打听才知道她辞职了。我问,“怎么辞职也不说一声?”
她回了一条短信。
曙光瘫痪在大街上,很多地址名字和心事,在邮筒在夜里避雨。窗户打着哈欠,风掀起夜的一角。——北岛的《白日梦》
我想我的心事,都遗漏在南靖土楼里了,尽管,我没去到那个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