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宜其室家
来相亲的那天,那排场也许是废黄河西北乡最隆重的。
在那个年代,长龙一样的车队行驶在废黄河的岸上真是一种奢侈,我都觉得脸红了害羞了,可是日后何其顺对我说,他要的就是这份面儿,但是对于我一个老闺女,未婚就生育的老闺女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何其顺一到我们村口,就下了车,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徒弟,一个抱着一条条的香烟,见人就撒香烟;一个抱着糖块,见孩子妇女就撒糖,博得一阵又一阵的掌声,这阵势比那些结婚的还要震撼,我虽然觉得害臊,但是内心里还是高兴。王胜利那天正在点滴里带着小孙孙干活,太阳晒着他,他一脸的纳闷,后来想通了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傻呵呵地看着这样的长龙一般的车队。我远远的看着王胜利,但是王胜利没有看到我。
到了我们家,那些必须的礼品都交给了长辈,接下来就是抽烟喝茶水聊天,长辈们要对这个未来女婿进行评头论足,这个未来女婿要察言观色,看看谁的烟抽完了,要立马递上烟,并且点着火,递烟的时候要递两支,点火的时候要面带微笑。添茶水的时候,要记住要添七成满,所谓茶七饭八酒要满,这些规矩看是繁琐,爷爷说这都是老祖宗传下的好东西,如果我们废黄河没有这些东西,那就真的是礼崩乐坏了。我们后辈听着,并且要传承着,丝毫不能懈怠,虽然规矩会随着时代有所变化更新,但是人人必须遵守,否则乱了套,我们废黄河两岸都会把这件事当做新闻传说很久,直到后人都能听到。记得爷爷说过,晚清的时候,有个邻居不识字,每年的春联都要让另一个老秀才写,老秀才死后,有一个小秀才想捉弄一下那个邻居,于是把贴在门对面的“出门见喜”写成了“出门见爹”,这一下让所有的人笑喷了,但是那个小秀才也因此被大家瞧不起,因为这样捉弄人,在我们废黄河边是被瞧不起的。
长辈们相好之后,就该我们俩谈话了,说的无非是一些废话,家长里短,主要是增加彼此的熟悉程度,人长得好不好,说话利不利索,双方都把握一下时间,差不断的时候就要打住了,然后就可以道别了。其实在见面之前,长辈们早已经把双方的家事打听得一清二楚,而这个见面只是一个过场。
何其顺给我的感觉有点太完美,也许是戏子出身,说话很随和,而且微笑着听别人讲完再说自己的想法,一张脸似乎没有皱纹,很干净,连根胡茬也没有,如此干净的脸绝对不是为了今天的相亲才这样的,因为看起来很是自然。我们不自觉的聊起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已经自由飞翔了,没想到他的娃刚刚读小学。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有钱,难道仅仅一个唢呐班子就能赚这么多?他说自己平时还喜欢投资,所有日子过得很宽裕。我想这家伙竟然有经济头脑。本来初次谈话,要学会节制,妈妈嘱咐我了,但是我感觉这是我第一次尊重传统的习俗相亲,竟然想一个小女孩一样问何其顺,为什么看上我。他说,因为他觉得我是个好女子,应该有人来照顾。何其顺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一丝害羞,那一瞬间这样的羞涩把我给征服了,但是我还是故作镇定的打量这个男人,我想如果这个男人和王胜利同时种进我的心里,我真的要犯嘀咕了,该选谁呢?我想问他的前任妻子,但是再往下就不好深入了,因为密林深处与水深处都是不可测的,人心那时候很容易迷失一些东西,说话还是点到即止,见好就收。这个时候我又开始理性起来了,否则我觉得我会犯花痴。
人是走了,可是我一个人在那儿发呆,所有的长辈都说好,可是我的心里有一万个不放心,不是因为王胜利,我想起了我的俩女儿,我分别打了电话。她们的回答惊人的相似,只要妈妈同意,我们没意见。但是,我又觉得,这个何其顺这么有钱,总有一种心理上的不平等。我想像她一样富有,然后嫁给他,那样别人就不会说我攀高枝儿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嫁过去,谁也不能说闲话了。这些话,我谁也没给说,我放在心里,所以等那边送来日子,我说再等等。
“丫头,你还等啥,不是都说通了吗?”
爷爷说话的时候已经很漏风了,因为牙齿脱落了几颗。
“我自己心里还不通畅,我想做生意。”
“怎么,你也想成为腰缠万贯的女子,成为咱废黄河边的富姐?”
“没错,您老人家说对了。”
“你又开始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了,随你,我老了,我的话不中用了。”
“爷爷,中用,不过我的路还得自己走。”
我进县城东打听西打听,觉得木线条生意不赖,于是就开始筹划起来,有时候还去何其顺那儿走走问问。我给爸爸借了钱,我给远方的二叔三叔借了钱,我称他们为股东,说到了年中可以分红,他们说,就让我玩玩吧,分不分红都是小事,只要我开心,我想这些长辈还是把我当成了小孩子。我聘请师傅,把我们的木匠门,包括我爸爸都训练成了好的木线条加工的能手,并且这边生产,那边找销路。何其顺对我的作法有些费解但是又觉得也许这一点小小的固执,也是我可爱之处,记得我的小小工厂开业的时候,他还亲自带了自己的徒弟们来祝贺,并且他也是股东之一。经过大半年的苦干,赚了一笔小钱,工人的工资都发了,而且我给股东分了红,他们不要,我还是给了。
春节到的时候,何其顺常常到我家来,我家姑娘也回来了,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她们从小就大方得体,让何其顺感到惊讶,直夸我教育的好,爷爷在一旁说,是我们飞黄河的水质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爷爷说的是,何其顺附和道。而何其顺的儿子,何仔对我也很好,我一去自然会带些吃的东西,于是嘴巴很甜的叫我阿姨。
春节那天,我们都要进城游玩,何其顺开车来接我,本来本来下午两点钟就可以回去的,谁知道半路上何其顺亮开了嗓子给我唱戏,听得我都不想回去了,一场大戏,何其顺从头给我唱到了尾,他一个人,生旦净丑样样都行,就连黑头也是气贯长虹,让我刮目相看,但是唱到一半的时候,我李艾花的本事也显露了出来,两个人对唱起来,何其顺惊讶的看着我,我向他做了一个骄傲的表情,他继续唱了起来。
唱完的时候,已经星夜满天了,我偎依在何其顺的怀里。
“没想到,你还会唱戏?”
“你忘了,想当年我演红整个废黄河的时候,你还在学艺吧?”
“敢问前辈是?”
“一朵花!”
“啊!你就是?”
“没错!”
“何其顺问我,那我们啥时候把婚事给办了呢?如今你和我一样了,我们平等了,是吧?”
“等开春我厂子开业我们就成婚。”我爽快地回答。
“好嘞,我等这句话等了好久了。”
何其顺把我送回去的时候,我们家里人已经快急疯了。
“咋回来这样迟啊,我们当你不回来呢!”
“你们以为我会夜不归宿啊?”
“是的!”两个女儿半开玩笑地看着我。
“我毕竟是没出家的黄花大闺女,那样的事我还是做不来的。”
“得了吧,姐!”弟弟们又开打笑我了。
何其顺和长辈们说了几句话。
“何家后生。本来天晚了该留一下你,不过你知道咱们废黄河的规矩,不好留,你早些回去,路上小心。爷爷的话还是这样得体。”
“好的,爷爷,我走了。”
我们送到门口,何其顺向我们一挥手,响了一声汽笛,就开远了。我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这是我见这个男人的最后一面,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
何其顺不是死于车祸。
过了一周,我正在太阳下择菜,这时候门外有车响,听到一个慌乱的脚步声跑了进来,来人气喘吁吁地说,“师娘,你快跟我去,师傅在县医院快不行了,想见你最后一面。”
“什么,你说什么?”
“这是真的!”
我当场晕了过去,女儿们来扶我,我凭着意志站了起来,上了车,感觉整个人都要窒息了,灵魂都要飞到这个男人身边了,我们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迟了,因为走到病房的时候,我看着何仔趴在那里哭,一圈弟子跪在地上哭,医院里熟悉他的医生也哭。
而我走近的时候,轻轻掀开白布,看着这张英俊的脸,像在微笑。我控制不住自己,放开嗓子哭了起来。
何其顺是因为陪别人喝酒,结果酒精中毒,不治身亡,这也怨不得别人,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