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

四月的一天,站在家门前大柳树下,弱柳扶风,非常凉爽。

我问大姐“姐,我出生那天是不是有奇相出现,比如说满屋金光闪闪呀”

大姐头摇的就跟扑棱鼓似的“没有”。

“那时你才多大,你记事吗你?”我气糊糊的给了她俩大白眼珠子。

大姐嘿嘿直笑“我比你大六岁,你小时都是我扛着你,因为有六妹了,爹娘顾不上。你出生是农历九月十六,那一天下午太阳落一树梢高,放学我背着书包回家,看见庭院里的小板凳上有血,回屋一问是你要生,爹去找接生婆去了,其它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穷追不舍“那打雷,闪电了没有?”

大姐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天天晴着呢,打啥雷呀,闪啥电呢?”

“嗯……”怎么这样啊?看来我不是什么神童,是凡胎,我太失望了。

可能象某些片子里演的那样,出现某些征兆,肉眼凡胎根本无缘看到,我安慰自己。

我们村姓挺杂的,两千多口人有十多个姓,人际关系复杂,勾心斗角。但小孩子不知道这些,总觉得大人们都和颜悦色,是那么可亲。

依照大人们的想法:一个小孩谁也不知道他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说不定会当官,要对孩子们好一些,不然他长大以后会记仇。村里就又一个现实版的教材

村北头姓苏的出了一个乡长,叫苏顺生。他小时好学,听人说村里有一个打算盘好手,是一位姓张的中年人,便找上门想跟他学打算盘。不料这个大人看他两桶大黄鼻涕,棉裤还烂着。

这位姓张说的话挺难听

“想学打算盘,想当官啊?就是所有的人都当官了,也轮不到你”。除了不教,还弄了个脸红脖子粗。

后来这个流着大鼻涕的孩子却出息了,做了乡长。虽然他职位并不在我们乡,但村里不少人都巴结他,他就是不在家,逢年过节都有人给他爹送两盒烟,七十年代,那时物资匮乏,烟可是好东西。那时流行着一句话“宁舍瓦屋楼,不舍洋烟头”,大街上发了烟瘾,又没有烟抽,拣烟屁股抽的有的是。

他爹挺明白,对旁边人说:“要不是俺家顺生,人家能看上我”。但这个叫顺生的人,路上碰到那位姓张的老头,都不说话。心里一直忘不了他说过那些鄙视的话。

所以大人们都吸取了这个教训,孩子们也得到了善待。

因为我从小长的黑,村里有一位爱给人起绰号的,给我起了个大号“黑老包”,一时不知怎么的大家都像商量好了都这么叫我。笑话我黑,我当然不乐意,想还嘴又不会说,只有重复别人的话骂回去,“你才黑你才是黑老包”可说我的那个大人明明很白。

管他呢,斗嘴只要嘴别停下,不停的说,就不算输。那人果然住声了,呲着牙一脸奸笑。

去外婆家时,我告诉了外婆“姥姥,今个来之前,我们大队那个四老歪,说我黑的跟锅底门一样”

姥姥噗嗤一声笑了。

我求她“你说我该怎么说他?”,

姥姥说“你不会也这样说他”

“学二话长不大,伙伴们都长成大人了,我还是这么高,都会欺负我的。”

姥姥笑了笑声,拉住我手,晃晃我的身子说“他娘那个脚,怎么这么说俺小五,他再说你黑的跟锅底门,你就说他那脸黑的跟马蛋一样”。姥姥脸上出现了坏笑。

回来,碰到四老歪,我真的这样说了,他果然一声不吭,只是呲着牙笑。

那时还没有电,也没有电视,打小接触的文化就是坠子、戏曲。《铡美案》挺有名的,还被拍成电影,包青天就叫黑老包,正面人物形像,官居丞相,相当于现在的总理,于是我也就默认了。

一天,我们一群小孩围着二蛤蟆身旁问这问那,他嘻皮笑脸的逗我“黑来,你长大以后,作到老包那一角,咱村能帮上光不能?”

这句话点燃了我的傲骄。我说“我如果作到包公那一角,把俺家的人都留住,把咱村的人都铡了”二蛤蟆哈哈大笑,笑的脸都红了。然后失望的说

“那你也别当了”。

由于那时无心的一句话,以至于现在我都快五十了,老人们还拿这一段来揶揄我,弄的我很尴尬。

二蛤蟆,人长的粗壮。年轻时正逢要解放,地主们一看形式不对纷纷卖地,一向给地主打长工的他,起了发家致富的念头。发了“财心疯”

除了把所有家底拿出来,又转转借借买了十亩地。一到小麦成熟的时候,二蛤蟆都整夜整夜的不睡,就割麦子。但他的老婆很懒,只管做饭其它的什么也不管,二蛤蟆体壮如牛,有的是力气,拿她没办法啊,也不攀扯她。

有一天二蛤蟆割麦割到半夜口渴难耐,到家喝水。喝完水拐到牲口棚一看,槽里的草早吃光了,驴在那啃着槽四边的,四根木桩子的树皮。

他慌忙拿起大竹筛走到麦糠垛,筛了几筛麦糠,一筛一筛都倒进一半截水缸里,在水里来回淘洗,用铁露勺捞出倒进槽内,再撒上点麦麸,用棍来回翻翻,驴又吃起来。他回屋把正在熟睡的妻子叫醒,告诉她,待会要记得给驴再添两回草,天亮之前他要套牲口拉麦子。他又急忙忙的下地干活去了。割到多半夜又回来,一看槽里边吃的比舔的都干净,急冲冲跑进屋,一看老婆还在忽忽大睡,拽起来就打,打了一顿之后,老婆在哭,他匆忙走了。临走喝斥他的女人喂牲口。可这个女人哭着哭着又睡着了,又没喂。

天亮之前他又回来,寻思着牲口也快吃饱了,准备套牲口拉麦子,一看还是老样子,槽里空空如也。老婆在酣睡。

顿时火冒三丈,拽住老婆又打了一顿,又走了。可还是没喂,哭着哭着又睡着了,他中间又回来一趟,又打一顿。

他走了之后,这回他女人学精了,不在屋里睡,躺在了厕所门口的路上睡。

天亮,二蛤蟆回来看牲口槽仍是空的,又找不到她人,只好跺跺脚,“唉”的一声,套上牲口走了。

后来,新政府把土地都收走了,要不二蛤蟆的眼睛早就熬瞎了。但如今,他的眼睛还是血红的,记录他那段,要发家致富未酬的岁月。

读小学二年级时,村里忽然来了个神婆,在三皇庙旧庙址上,先是用叠好的黄裱纸,上写三皇之神位,贴于一个立起的砖上。然后上香,嘴里头念念有词,两手反复的拱起落下,有大半个小时,忽然她浑身一颤抖,翻白眼,又是唱来又是哼,大意是她是九天玄女下凡,受玉皇大帝所派,一定要把三皇庙建起来,可保一方平安。

传完话就又紧闭二目,沉默不作声。一会又浑身颤抖了一下,表示神已经从她身上离去。做为神附体的她,不堪承受这样伟大的使命,但还是义无反顾的服务着天下黎民百姓,因为她的“博爱”牺牲了自己。很明显每一次完成神交给她的任务,她的身心都分十疲惫,精神与肉体都受到了很大伤害。她不停的打着嗝与哈欠,白色的眼屎从两个大眼角,蹿出老长,脸上发出一层近似白霉菌的白朦朦的东西。

她似乎几天几夜都没睡觉了,但仍强打精神在众人半信半疑的目光下,走到前边干渠旁,用两手捧了两抔土,装到自己上衣衣下角,包好两手扶着,到神位旁倒下。

这时陪着这位大仙来的,一位吸烟的本村中年妇女喊“咱这是建三皇庙,目的是保佑咱这一方平安,保佑咱每一家都无病无灾,平平和和,小孩考个名牌大学生,三皇爷保佑咱这一方多出官,出大官,咱乡里乡亲也能跟着帮帮光”。

说完,她用眼扫了一下几个要好的妇女,那些妇女马上说“反正是行好,积德行善,给下辈小孩造福,以后我一没事就天天来包土”。

在她们的带动下,大家纷纷加入了包土的队伍。那位吸烟的妇女边走边喊“用衣服包土,显起来我们心诚,每个包土者都有功,三皇爷都看着咱们”

人们都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包土,不停穿梭于沟沿庙址之间。可以跟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薄气,跟邻居薄气,但决不可以和神薄气。尽管来回跑的呼呼喘气,心中有一个坚定信念“心诚则灵”

一时间重建三皇庙成了村里的新闻,好像是头等大事,街巷里晒太阳的老人也在纷纷议论。

庆祥老人抽完了一袋烟,在自己鞋底一边磕烟袋一边说“靠,三皇爷就是灵,咋着灵我给您说说这个事。小日本进中国时,走到咱这一方,走到黄河西大堤以西,小井村那,发生了小井惨案。一个村子的人都用绳绑到麦秸垛四周,把麦秸垛点着,人都活活烧死啦”。

我好奇的问“一个村的人都绑一个麦秸垛上,那这个麦秸垛不小啊”

庆祥老人斜了我一眼笑了“孩子,你咋那么死脑筋哪,那麦秸垛多哩咋会一个”

我想了想说“那麦秸垛是在一块吗?如果不在一块日本人还得不少人在周围看着”

他不由呵呵笑了两声“那你问这么详细,谁能给你说清?我只是给你讲这个故事,当时咱也没在场,具体当时啥情况谁也没看见”

一旁蹲着的姓韩的老头,吐了一口烟笑着对我说“你别打断这老家伙的话头,不然他不说啦”我忙住了嘴,两手托着下巴等下文。

庆祥老人又装上一袋烟丝,慢吞吞的。我忙抢过他手上的火盒,“呲”划着了伸到烟锅处给他对,他忙把烟袋锅反个面,斜侧着放在火焰上,烟丝燎着了,他猛吸了两口,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嗯……咛”的一声,烟从两个鼻孔喷出,好像喷气发动机在冒烟,那张满是摺子的脸,在云山雾罩之中好像马上要腾空而去。

“小日本在堤西杀了那么多人之后,一直东南向我们这边开过来。集上的人都慌了,把主贵东西用包袱一裹,啥也不要啦,往哪跑?没地方跑,一直正东往黄河滩里跑。那地面大呀。大家都跑,有个八十老头跑不动也不想跑,家人苦劝不听,只好扔下他走了。日本人来了之后,把这个老头抬到火上活活给燎死了”

“日本兵又追到黄河边,黄河岸边有很多低矮的小柳树团,刚能影住人,日本兵端着枪就找,眼看快到柳树团了,如果找着所有人都得玩完。你再跑人家有枪,黄河岸边地方又大,其它的没有什么可以遮挡。

就在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一时间黄沙漫卷,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睁开对脸啥也看不见。日本人啥也看不见,就撤退了。大家得救了,你说三皇爷灵不灵”

庆祥老人说到最后,不知想着什么,像在自言自语。

是啊,这风早不刮晚不刮,刮的就是巧。

我们小孩下学,书包回家一撂,就直奔三皇庙址。远元就看见一堆土外加一神位。小孩跑的快,沟渠里又是干的,一会沟沿一会跑进沟底,很是卖力。加杂着几个大人,走起路来慢慢腾腾。我们小孩其实是觉得好玩,当然也有天生迷信的成份在里头。

几个月过去,我们村民不定谁,不定点去。只用衣下角包土,包了一个容下三间房子不到一米高的土台,人多的力量真是大。

后来那个抽烟的妇女又说“咱们的诚心是到了,可以使用工具快点”。

于是,开始用铁锹沟底取土,在用筐装俩人抬,后来又动了手拉车,修了土马路,很多人装推。不过从没敢用牲口拉,牲口胡屙乱尿的,怕神会动怒。

消息慢慢传到了公社,有一天晌午,公社派出所所长经过这里,是个肥胖的中年人。把供奉神灵位子的砖给掀跑啦,自行车后边一夹,带走了。

下午在庙址前的人疯传,“哥呀,你知道吗,那个派出所的公安,不是在这掀了三皇爷的神位么,回去半道上车大梁折了”

“真的假的,谁看见了?”

“大晌午的路上人都看见了,这是从邻村苏旧城村传来的”

“三皇爷显灵了”

“可不是吗”

时光到了八十年代,到处都在传,河南人口太稠密。国家打算迁一部分人口去新疆种地,其中就有长垣县就有俺们公社。

“听说到那上去都给五百亩地”

“把那些爱啃地边都弄新疆去,累死他,看他还啃不啃”

“地多,肯定不缺吃的。不像咱这每个人地分不到一亩,一年到头除了交公粮,剩下的不够一家人一年的口粮”

“那你报名赶紧去吧,那地方气侯不但咱不适应,干旱缺水,到处都是戈壁滩、鹅卵石。浇地得买水,不像咱们这水不缺,浇地都漫灌,麦地里水存多深。他们那都滴灌,浇过后马上就旱。最后光浇地钱也不少花”

“哟哟,那可不能去,去了老受罪了,冬天零下二三十度跟东北温度差不多,夏天热死人。咱村有寮矾布,去新疆,在戈壁滩上见过干尸,都晒成人干了,那个金锁还从死人胳膊上,抹下过一块手表”。

“吔……吔,囎!”

“有一次我在新疆一街上正走着,迎面来一位年轻维族男的,挎个书包,走到我面前。拿一把刀,往我胸前一怼,差点扎住,问我“要刀不要?吓死我了,忙说要,一把小刀要了我二十五块,贵死了”。

“我才不去新疆,咱这多好,春夏秋冬四季分明,要什么有什么”

“如果摊上,你想不去就不去,怕是由不得我们”

“如果跟古时候,山西洪峒县大槐树下派军队押着,你敢不去,哈哈哈”

又过了三四日,天很热已是酷热难当。三皇庙高台,处于村口,外边又都是田野,村外又无树遮挡。凉风阵阵,非常凉爽。人们陆陆续续聚来,摇着蒲扇的老太太,倚老卖老的衬衫解开,光着皱巴,松垂的前胸。男人们则一个个光着背,穿一大裤衩。

一顿东嗨西聊之后,又回到了原先的话题。

“搬新疆不知有咱们村没有?”

”听说公社正研究这个问题,还没决定呢”

一个妇女说“一早就见支书骑车,去公社开会去了,可能下午就有信”

大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都没心思笑了,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腔。这时过来一个三十多岁体格魁武男人,他倚在一棵槐树下半天没说话,他是村支书的近邻居的“半塔山”

他忽然说“今天公社开会,让各大队抓阄。谁抓住谁搬,咱们大队支书抓住了,支书回来气得在家闷头就睡,都没出来”

是啊,就是不见支书人呢。

大家又谈到了怎么搬,

“这么远当然坐火车了,用汽车那得多少辆啊?”

“东西怎么办?总不能啥都扔,到那边啥也没有,有钱行啊,可咱啥也没有”

“啊,火车上还让你把家具、七拢八西都搬走?火车跑多少趟才够啊?肯定,你的东西,值多少钱,国家给你打多少价,拿住钱走得了”

“去了水土不服那才叫受罪”。


东柳中王大麻老汉,平常说话挺能的一个人,一般人说不过他。这天听大家都在说各大队,在公社抓阄的结果如下:东、西柳中不般,而东、西旧城却要搬,王麻子老汉的二女儿家是西旧城的。平常村村挨着村,来往频繁。闺女、女婿、还有几个外孙子,经常来,平时不觉得,以后她们要是搬到新疆,几千公里,坐火车都得三天三夜。火车票钱又那么贵,想见一面,势比登天!

怎么办?王麻子越想越不好受,心里头不透气,满满登登往下坠,有一处还隐隐作疼,脚步沉重往家转。

一回到家,往床上一躺,他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懑啦懑啦”大哭起来。一个大男人哭起来,声音是那样的难听,像老叫驴叫唤,让人心烦。老伴停了手中的活,慌忙跑过来没好气的问“咋啦,刚才出去还好好的,回来咋还哭上了,大白天的你嚎啥丧呢?”

可老汉就是不回答她,只顾自己哭得黑天黑地,肝肠寸断,灶火台里拉风箱,一声连着一声。老伴又急又气,手足无措,这该怎么办?

急忙唤来小儿子,去把你几个姐姐都叫来,儿子骑车走了。

王老汉还接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哭累了,就睡着了。有时还抽搐几下子,脸上挂着泪珠,眼睛也肿了。

老伴给他掖了掖被子,坐在床边守着他,无奈的叹气“有啥事,你倒是说呀,憋在心里,你是被谁欺负了?”

王老汉睡醒时,天已经快黑了。睁开眼一看一屋的人,五个女儿女婿都到齐了,大眼瞪小眼的都看着他。

大女儿气愤的说“爹,你可醒啦,你倒底跟谁吵架了,谁欺负你了?我们找他说说理”。

王老汉病恹恹的说“我这么大岁数跟谁吵架,谁会欺负我,这都是你娘说的吧”

“那没跟谁吵架,好端端的你哭啥呀?”

“不是这么多天大家都吵吵说要搬迁。还说你二妹那村抓阄抓住了,要搬到新疆去,我寻思着再见一面都难,越想越不好受……就……”。

二妹瞪大眼睛“啥?搬迁?我咋没听说?”

二女婿道“我听说了,但喇叭头并没有广播呀,不广播就不是真的”

“就是”

“这事闹的人心惶惶,倒底真的假的?干部也不出来澄清澄清。”

“也许是机密吧,不到时候不让说,怕引起乱子”

“害咱爹白哭了一场,这要整出人命咋整啊?”

老太太搭腔了“是吵吵的挺厉害,但你们见谁哭了,你爹肯定是第一个,也肯定是最后一个”。

说完老老伴用手狠狠用手点了点老头子,“”你就是傻”

草草吃了晚饭,几个女儿跟女婿,都顶着乌鴉般的夜色,骑车回去了。

王老汉站在门口瞎寻思,像今天孩子们这样,一叫就到的局面,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八十年代末,张清刚从医校毕业,准备开一家私人婴幼儿儿门诊。由于是自费,这三年下来花了不少钱,父母都是农民,但为了腿有残疾的他,将来能有一个好的经济来源,并组建新的家庭。当时家中抱着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他供应出来的决心。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暴风雨来临,狂风大作,大树被连根拔起,田野一片汪洋。

雨停了,四处都是蛙声,但却是涝年。

大街上人们都在小声议论,国家以后肯定会来一场大的整顿,私营店不许开了。

听到这,张清浑身发冷,低头回家,此后一连几天都没出门。

他从小患上小儿麻痹,一条腿有残疾。父母给他太多的爱,还觉得对他有深深的亏欠。从没有把他当一个拖油瓶。

八岁该上学时让他上学,他也很要强,努力上学。到初中学校离家远了,他不知摔了多少次,楞是把自行车学会了,虽然很难看,因为他那腿右脚尖够不着,转到最下面的脚踏板。只有等踏板转到上头时,才能踩一下。平常,他就是这样骑自行车的。

他,人长的白净。眼睛不大不小,尖下巴。五官端正,唯一与人不同,上嘴唇到鼻子之间比一般人要长。人中长,是长寿的迹象。

他嘴巴不饶人,非说到最后一句不可,嘻笑怒骂,看不出有一点自卑感。再说,谁也不想跟一个残疾人一般见识。

一次他的作文《回家》,写的好被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当念到其中有一句

“我骑着车子,奔驰在回家的路上……”。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张清脸腾的一下红了。

那时的路是土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他的腿又……。心态真的是让人折服,老师也笑了。

然而任他再努力,高中是不收残疾人的,好胳膊好腿的都考不上,再说他这个情况。

现在看来他那时学婴儿医生,选择真的是很对。实行计划生育之后,孩子少,生活水平提高,对孩子重视程度也提高了。县乡医院又远,就诊又繁琐,后来很多私人门诊的生意都很好。当然,这是后话。

他的意志,一下被听来的坏消息打跨了。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没有收入,没有那位姑娘愿意嫁给他,只能靠着父母兄弟姐妹,他永远是一家人的累赘,前方是无边的黑暗。

他的初衷,是想凭自己的医术,救治生病的儿童,避免发生再像他一样的不幸。日后等医治有了经济基础后,让为他操碎了心的父母,安享晚年。

然而“变化”,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不想再拖累父母,这样下去没有头。唯有一死,父母解脱,自己也解脱了,都不用痛苦。

农民每年都有剩下的农药,放在家里某个角落,留待来前播种时拌种子,留下了祸根。

谁家人都免不了有吵架的时候,甚至打架,碰到脾气钢烈的,一时想不开喝农药自杀,也有的。

他留下了遗书,然后拿起农药瓶一饮而尽。他自己一个房间,又是冬天,没有人发现。

他死的样子很难看,翻着白眼,身体扭曲到,正常人根本做不到的程度,在地上翻了不少滚,身上都是土。死前一定受了不少罪,但他始终没有喊,或许想喊已经喊不出来了,家里人谁都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早晨,当家人的哭喊声惊动了邻居,人们闻讯而来,俱都惊愕不已。一边劝慰他的父母,一边陪着掉眼泪,看了他的遗书,更让人唏嘘不已。

一个鲜活生命的结束,换来那么多人的悲痛。他本不该来这世间一趟,父母的含辛茹苦的哺育他成人,他回报的只是,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当场昏死,兄弟姐妹哭的是肝肠寸断,涕泗横流。他是一个狠心的人,一个不孝的人。

九十年代是多事之秋,国家频繁发生洪涝灾害。家乡新兴的花样一年比一年多。

今年端午节,姑姑得给娘家侄子买红秋衣秋裤,可以免灾。大面积的那种一千人在说一万人在说,如果作姑姑如果没买,简直是对娘家的无情无义。

明年又家家门前,在大门两侧墙上贴一对对脸的纸狗,惟妙惟肖,曰“黑狗白脖,咬散灾的老婆”

有的还组团包车跑到开封市,找什么气功大师,如果被他摸一下,可消灾减病。好几个村组了一车。到那之后,人太多了排不上队。怎么办?这么远既然跑来了,又给维持秩序的说好话,巴介人家,还贿赂人家。最后破格插队让“大师”每人腰部摸了一下,不到一秒钟,还屁癫屁癫给人家送上十元钱。后来她们说起这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说当时怎么那么傻”

有一年,十里八村都传一个消息,说家家都贴的那种塑料画,被国家有关部门查出,有辐射,人看时间长了会得白血病。

这种塑料画,当时很流行啊,亮闪闪色彩鲜艳,它不像纸画两年掉色了。再长时间用湿抹布一擦灰尘,光亮如新。

一夜之间,紧俏货成了隐藏家中的隐形杀手。路边坑里凡是能盛垃圾的地方,扔满了这种塑料画。

可坑苦了村里小卖部的老板,一千多块的塑料画,不但没人要,放家里还膈应。一大家子人,老老少少八九口,出出进进,这家伙真有什么毒害,没地方哭去。

于是,小卖部老板趁一个月黑风高不见人的晚上,偷偷的把这些画,都扔到了一个很深的土坑里,大家只顾倒垃圾,又深谁也不会去看。

“别人看见怎么了?”我问

小卖部老板说“不知道,当时就不想让人看见,更不想让人知道,像作鬼一样”

原来大家心里都有鬼,你我他,我们。

三皇庙在善男信女的不懈努力下,由最初的一间房,变成三间房。一人高变成了一丈多高,伏羲、神农氏、轩辕三座神像由一米高变成一人高。

影响范围覆盖了整个乡,每逢三月三三皇爷生日那天,外村来的信客达到上百人。惊动了乡政府,当时中央正下达破除封建迷信的文件。三皇庙被列为重点拆除对像之一,乡里的交通公具已变成了小昌河,乡里一群人来到三皇庙,放下话这庙要拆。

当天晚上,村里出动不少人,搬的搬,抬的抬,拉的拉。三位主神像,还有旁边的十大名医,都运走躲难去了。

庙里挪干净了,跟一般民房没什么曲别,唯一曲别就是窗户全是木头的没有钢筋;两个屋山上头没有透气的小窗,因为庙是没有耳朵的。正当门墙上取而代之贴的是,马克思、恩克思、斯大林、毛泽东画像,贴的很高,几乎顶着了房梁。靠着窗户一张桌子,旁边铺了一张床,屋里还添了煤球、炉子。两个老太太作伴在里边住了几天,力争做成住人家的模样,希望不拆。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乡里的车过来了,下来七八个人,除了乡长是中年人,其余都是年轻人,顿时庙四周聚满了围观群众。

先是喊,里边的老太太出来。里边的七八个老太太却不出来。接着两个青年,手抡大锤,一个在后墙,一个在屋山旁边。同时开始砸墙“卜噔噔……卜噔,没几下,“哗啦”两个大窟窿,老太太们吓哭了,先后仓惶跑出来。,乡里的人员不由群起哈哈大笑。脑满肠肥的李乡长叉着腰,大喊了一嗓子什么,只见又两个青年从车上,抬下一个粗房檩。在庙前支起了木头炮架,干部们用手在木头后端,两旁站满了人,齐发一声喊,猛怼庙前的柱子。

柱子是砖垒的,外面用抹的水泥,上面顶着房梁。“噗咚咚”震动着每个人的心,经过连番的撞击,柱子被撞飞出去一米长的柱体,躺在旁边,而柱子上半部分又稳稳的落在残破柱基上,一点不错。

顿时一切都静了下来,撞击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变了脸。沉默,可怕的沉默。每个人都仿佛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他们开始小声讨论一会,最后又都走向了木条。抱起了木条,齐声高念口诀“神灵,神灵您别怪,我们也是受人所派”,然后又冲那个残柱子猛的捣去,

“轰”的一声巨响,房顶塌了下来,瓦片散一地,尘土飞扬,人们四散躲避。

后来有人说,躲难的三皇神像,眼睛下面有两道湿痕,三皇爷哭啦。


一九九九年,人类末日,世界要天塌地陷。外国的一位预言大师,早就作出了预言。书刊上也刊登一些照片:有宗教团体组织团体自杀。也有些不可思议的动物,前赴后继的跳悬崖自杀;云南的蝴蝶泉,成群投水而死的蝴蝶。这种种发生的怪异现像,给活着的们人很大的压力。

最后那几年,阴雨连绵,庄稼不是不接果实,就是一茬接一茬的病虫害,最后还被雨水泡了。

秋收时农民们,用手扣水里的花生,一哄而起蚊虫趴在身体上叮咬,弯腰久了,也无法休息。

基督教、佛教,都通过广播散布世界末日到来。


到底怎么办?

“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

“可别再省了,忙吃忙喝,忙玩吧”

到处是享乐主义,所以能往后推的活就先不干;该打的麻将还要打;以前敌对的现在也不吵了。

珍惜有限的生命,舍不得吃的东西去吃。比如肥胖病忌口的红烧肉;再比如医生告知不能喝酒抽烟,喝了抽了就会死的病人,也喝得酩酊大醉。到处都在等死,戾气都收起来,变得互相理解互相包容。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钱的,停止要盖新房的想法,为一家人的“最后幸福”买单。人们麻木、醉意熏熏的生活着。

尽管,人们做好一切安乐死的准备,但还是看到了,2000年春天的太阳。

世界再一次苏醒过来,仿佛获得了新生。所有的人都回过味来,人们开始变得兴高采烈,从没有过的热闹与热情。说话叽叽喳喳,曾经妥协的对手还要针锋相对,不然生活,太单调乏味。

早晨,太阳光芒万丈,随着“嘀嘀”几声汽车喇叭响,一辆载满去外打工的大巴车,歪歪扭扭驶出了村庄。荡起一丈多高的灰尘。如一个甲壳虫,像极了那个朦懂无知的青春,和那个有惊无险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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