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远方
在采访中回答过不少关于旅行的问题,其中有一个经常出现:旅行时必不可少的三样东西是什么?
护照、信用卡、保温杯。
很多答案都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发生着改变,只有这个答案,自始至终没有改变。我不再是收集目的地的人,只想在异国他乡过得轻松愉快。所以喜欢一个城市就一再重去。不带什么行李,抵达后根据当地天气刷卡买几件衣服。到哪里,保温杯里总有在家中常喝的茶。
对于热衷于流浪于大地之上的远行者而言,回归远比出发要难,因为故乡的定义并不总像你以为的那么明晰简单,甚至叫人犹豫不决:养育你长大的城市是这个,驯养你灵魂的他乡又有那么难以取舍的几处。再次投入到艰苦的新书计划中之前,为逃避上海的梅雨季,我开始了长达四十八天的旅行。
我一点都不讨厌长途飞行,尽管皮肤干燥起细纹,双腿浮肿,耳膜疼痛,但我喜欢被困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因为那里没有电话、没有邮件、没有网络,你的人生就是手里那张小小的出入境登记卡,来处确切,去处明朗,无须选择。那些带WiFi的航班在我眼中都是叛徒。它们辜负了距离,也损害了长途旅行的美妙。
好朋友和她先生是苏格兰读书时候认识的,所以回到他的故乡举办婚礼。为招待从世界各地赶去的朋友,租了卡内基当年为自己购置的庄园。从爱丁堡驾车到Dornoch Ospisidale,中途在圣安德鲁斯过夜。这是我们当年在英国留学时一起旅行的路线。苏格兰高地风景也和当年一样。
我抵达爱丁堡的前夜,朋友特意去餐厅订了位,她对侍应生说:A table for three,please.仓促之间,说了很久的一起旅行终于得以完成,这个“终于”是十二年。
沿A9公路进入苏格兰地区之后穿越Cairngorms(凯恩戈姆山)国家公园,前往高地的东部峡湾,沿途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地貌和气候的变化。覆盖着紫色苔原和金雀花丛的山峦间已有积雪,灰色的麋鹿群在林间空地奔跑。
相比全球仅有二百五十席会员的、卡内基俱乐部的明星Skibo Castle(斯盖波城堡),相距只五分钟车程的The Ospisdale House在网络上几乎毫无资料可查。停好车就被带微型迷宫和池塘的花园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高大的丝柏树想来已经在这里生长数十年,而它们看守的小路尽头,当年置办的石质日晷依旧在计算着光阴。
被花园和草坪围绕的灰色石头建筑有十余间客房,因为管理得当,室内陈设与装饰保持着全盛时期的模样:大理石的壁炉,实木四柱床,三角钢琴,驯鹿标本,还有沉沉的苏格兰纹窗帘从天花板垂到地毯上。织锦花纹的靠背椅比一般的椅子要矮很多,据说是为了迁就卡内基先生的身高。
从Ospisdale散步去Dornoch Frith(多诺赫峡湾),沿路繁花如火焰。山泉汇聚成湖,湖水又在这里入海。风里有浅淡的海水味道,海鹰蹑手蹑脚在退潮后的滩涂上觅食,迷路的三文鱼苗是一年之中难得的美味。苏格兰三文鱼生在高山淡水,长在海洋,四年之后,它们凭着基因留下的线索,跟随召唤,去寻找出生的地方,产卵、孵化幼鱼,然后死去。从海中经溪涧逆流回到高地湖泊的旅途中,它们需要不断跳跃、拍打,遍体鳞伤。因此它们被称为洄游性鱼类。
多年前和朋友一起去高地旅行过两次,后来我回国,她独自又去高地,给我写明信片说看到洄游的三文鱼在努力回到出生的地方。不久她在这里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现在又回到这里结婚。命运这样的安排让我觉得人生是一个个不断循环往复的圆,渐渐画成了圆满。
凌晨四点亮起的天色,要到晚上十点半才慢慢暗下去,你可以耐心欣赏周围的一切。制作新娘捧花的铃兰花和白色玫瑰都到了,年轻的风笛手在屋后的大树下练习。我到厨房煮了西红柿鸡蛋汤安慰新娘家属的中国胃,然后去客厅把壁炉生上火。大家围坐在一起聊着天,聊学生时代的趣事,聊明天的婚礼安排。我感觉我们都是赶了很多路来到这里的,喝着手里的热产有种万水千山走遍的感慨。
重回哥本哈根的那天,草莓和樱桃大量上市。这是一座闪闪发光的美丽城市,《小美人鱼》虽然是个悲伤的故事,但依旧是童话。
出发前,朋友将他们住过的房子推荐给我们,房东Johnny特意到机场迎接,还邀请我们过几天去郊外的度假小屋做客。当我们随Johnny驾车从哥本哈根出发一路向北时,他的男友Jesper已经开始准备晚餐:烤牛腿、鱼子沙拉和丹麦传统三明治Smoerrebroed,甜点当然是新鲜上市的草莓配冰激凌。
“一到就可以吃晚饭咯!”Johnny很期待地说。
罗勒、百里香、薄荷、生姜……所有厨房需要的调料都来自他们精心照料的花园——甚至还种有正等待成熟的白芦笋和秋葵。他们自己搭建的玻璃暖房外,开满了铃兰:深秋时分这里会是一处天堂般的避寒去处。
为客人准备的卧室很舒适,连着带壁炉的客厅,双层木架床上铺着带阳光味道的床单,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是我心目中理想小木屋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Johnny回哥本哈根上班,在医院工作的Jesper请了一周的假准备木屋装修的事,但天气这么好,他决定暂时忘记油漆和刷子,带我们去海边走走。他在这里长大,所以熟悉每一条小路甚至每一棵大树。成年之后遇到那个对的人,和他一起回到这里,建一座木屋、开垦一个开满粉色杜鹃与白色铃兰的花语,再搭一间带摇椅的玻璃温室。
野蔷薇顺着沙丘蔓延,散发浓郁香气,盖过了那些被精心照料的花园里开得如火如荼的杜鹃与紫丁香。为保护植被而栽种的松树林里,蜘蛛们将网织得如同重重迷宫。
然后我们继续驾车向北,驶过成片的油菜花田,抵达丹麦的最北端城市Gilleleje(吉利勒杰)。这座与瑞典隔海相望的港口小镇上,除了面海的度假小屋,还有几家餐厅与杂货店。
Gilleleje最有名的餐厅就以这座小镇为名,Jesper推荐Smorrebroed,谦虚地说或许会比他做的味道更地道些。这种开放式的传统丹麦三明治以黑面包为底,加蔬菜与调味料,再铺上各种鱼生或肉类——搭配随你喜欢,但最经典的是三文鱼加鱼子。很多丹麦人平时上班也会带这种制作简单却变化无穷的餐点当午饭,“就是风景没有这么好,所以味道也显得有点逊色。”Jesper看着窗外的海景说。
吃完午饭我们还去码头的海产店买了一大包新鲜的扇贝和青口,物美价廉。Jesper则选了条大比目鱼:辛苦工作的Johnny错过了今天丰盛的午餐,晚餐要给他一些补偿。
搭火车回哥本哈根的路上,我打了个盹,梦中听到海浪的声音。如果你问我是否相信幸福,我会肯定地回答你:相信。
为什么?因为我去过很多地方,亲眼看见过幸福的各种面貌。
第三站是法罗群岛。去法罗群岛是一场未知的探险,在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搭乘大西洋航空的小飞机,从童话国度的初夏重新回到了北冰洋的寒冷。
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带保温杯旅行的地方了。清晨出发时汽车仪表盘显示的温度是三摄氏度。法罗群岛由无数小小的岛屿组成,神奇的是,每一座岛的边缘都会有块耸立的巨石,远观如人形,如岛屿的守护者,身着长袍毅然决然地站在风浪和云雾里。看得久了,觉得它们随时会迎着巨浪伸出手掌。在这里,你对“万物有灵”这句话有真切的感受。
一次开车到主岛边缘的小村庄游览,回程时在村口遇到搭车的老先生。他接到电话,要赶去托尔斯港的疗养院见太太,可惜公车周末停运。之前的几辆车都满载,但他不愿意放弃,已在风里站了很久。沿路闲聊,他说起自己六十年前自哥本哈根大学毕业,正是走了和我一样的路线回到法罗,不过还是穷学生的他没有搭飞机,而是在苏格兰高地等到一艘捕鱼船,好心的船长说法罗人友善,没有收他船资。车窗外,群山默默。他说,岩石上的白色矿物质可以做成染料。他说:“有阵子没有见到我太太了,我很挂念她。”到疗养院门口,老先生执意要给钱:“这不是车费,你把这张纸币当成我给你的小礼物。”我说:“我们握个手就好,这段车程也是我的一个小礼物。”
世界这么大,人和人的相逢就是难得的缘分。太多事不能用价格来衡量。后来我时常想起这个老先生,他花白的头发,他渐渐失去的听力,他文雅得体的措辞,他洗得泛白的黑色外套。我坐在驾驶座上,目送他朝疗养院的接待室走去。
曾在采访中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你曾在旅途中痛哭吗?那是因为怎样的遭遇,是因为悲伤或者感动?
我的回答是:没有,旅途中我是个情绪稳定的人。我甚至认为,谈分手都该找个公共场合,因为有旁人在,大家会比较克制自己,场面不容易失控。但如果细想,其实真的有过那么几个时刻,会想哭泣。就算有旁人,也会悄悄擦掉眼泪。比如此刻。我坐在驾驶座上目送他向疗养院走去,突然很想哭。
我上一次在远行的路上想哭,还是在五年前的会安。
记得那一年路过会安,气候与现在截然不同,很热,没有风。因为不喜欢那些冷气充足,西方游客成群的酒吧和咖啡馆,我整天在树下的路边摊和当地人一起吃河粉,吃完两碗,剥红毛丹当饭后甜点,一不小心就能积一堆小山似的壳。
好的食物可遇不可求,是以,无论平时还是旅途中,我对吃的要求很低,只求果腹。但如果说有什么偏爱的水果,我大概会选红毛丹。不特别甜,不特别香,没有什么水分。可以说毫无特色。到最后,这个原则也渐渐适用于风景,我会常常重回旅行过的城市。那里未必有奇绝的风景、独特的人文,但我不会觉得厌倦。这些习惯,好像是自会安开始的。
入夜,酒吧里放吵闹的流行音乐,空气里弥漫着啤酒发酵的味道。并不清澈的河上漂满莲花灯,在沉沉不见底的夜色中蜿蜒描绘出河水的走势。你可以向河边挑担子卖灯的妇人买几盏,许个愿后将灯放入水中。
卖小吃的路边摊都收走了,我在河边找了个椰子摊,买一颗椰子,喝完椰汁之后又让摊主将椰子剖开,拿勺子挖椰子肉吃。鲜嫩的椰肉有介于果冻与冰粉之间的质地。
大概是我吃得太认真,等吃完第二个椰子才发现身边坐着个中年人。
“好久没看到有人这么爱吃椰子了。你从哪里来?”他的话里有笑意,但夜色太浓,我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知道是亚洲面孔。
“我只是吃什么都很投入。”放下刮得干干净净的椰子壳,我回答他,“我是从中国来的。”
“喜欢这里吗?”他又问。
我说喜欢,出于礼貌又加一句:“你从哪里来?”
“我是本地人啊,为什么这么问?这个椰子摊是我母亲的。”原来为我剖椰子的银发老太太是他母亲。
“你的英语,口音不像当地人。”
“我回来不久。”
“从哪里?”
“纽约。我在纽约工作了十多年。”
他告诉我,他在纽约开餐厅,太忙碌,所以这些年里不曾回来过。刚到家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干活。他想开个玩笑,一言不发上前帮忙,等着母亲惊喜地发现漂泊在外多年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应该是那种书中写的或者电视上演的感人场景吧。”他说。然而,母亲看着他,只是不停道谢。他等啊等,母亲见他站着不走,又客气地请他喝茶。
“她没有认出我来啊,她当我是个好心的陌生人。”他摇摇头,语气里依旧带着笑意。
现在想来,好像陌生人开始跟我讲他们的故事,也是从会安开始的。我结账离开,他上前帮忙收摊,扶一扶母亲的肩膀。河上的灯也燃尽了,渐次熄灭,“星星自散”。
如今,在寒冷的法罗群岛,我有了同样的泪意,脑海中浮现的是同一个我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不能安安稳稳地留在爱我们的人身边呢?
既然没有答案,那么我继续北上。为完成去年完成一半的环岛计划,再次回到冰岛。我在雷克雅未克机场取了车,马不停蹄地向北赶路?在冰岛大西北的峡湾与北部的火山岩地带,见证了什么是壮阔的荒凉。车程遥远,沿路小镇都已沉睡,峡湾中成群休息的绒鸭与天鹅将头藏在羽翼之下。除了偶尔出现的自助加油站,看不到一点人类在这片壮阔天地之中留下的痕迹。到后来,加油站都失去了踪迹,更没有地方去找便利店。保温杯中的水也喝完了,渴得不行的时候,将车停在路边,从行李箱中拿出哥本哈根买的杯子来,到路旁飞溅而下的瀑布接来水喝。山顶积雪正在缓慢融化,流水声在冰盖下回响,水很冰也很甜,让人瞬间清醒过来。
我的计划是要在十天里,从雷克雅未克出发,顺时针环岛一周。看一看里程表,再看看海峡对面可望不可及的冰川倒影,感觉自己是在赶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离北极圈很近了,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极昼。晚上十点半依旧艳阳高照,橘色黄昏连着粉色晨曦,太阳从不落入地平线以下,时间突然失去了意义。必须按时间勒令自己吃饭、睡觉。
其中有一个住处建在积雪山脉的另一边。成百上千只北极燕鸥就在这片山与海之间的原野上筑巢,此刻正是幼鸟孵化的季节,它们勤劳地低飞捕食,回去喂养幼鸟。看着鸟巢里安安稳稳的鸟蛋或者懵懂的幼鸟,我惊讶地发现注视新的生命孕育成长能给人那么振奋的力量。
我们曾有过许许多多的期盼与愿望,就像这些燕鸥蛋一样,有些孵化成了新的生命,有些从来没有破壳而出的机会,那样灿烂的夏天对它们来说,毫无意义。
有人知道,我们心怀怎样的热切期望吗?
离开极昼的冰岛,上飞机才意识到,我的保温杯丢了。摸一下口袋,护照、信用卡还在。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也可能是长途旅行的劳累造成的幻觉。舷窗下是金色的阿尔卑斯山脉,它正被涌起的夜色一点点淹没。
从六摄氏度的雷克雅未克,到三十五摄氏度的佛罗伦萨,渐渐熟悉都市丰沛的物质、拥挤的人潮、鳞次栉比的建筑,像从一场漫长而寂静的梦境中醒来。佛罗伦萨这座金色的城仿佛是被烈日封在时间的琥珀中了,街景是大学时代见过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住在一座铺着红地砖的老房子里,长窗外有一架紫藤,粉色天花板上描着灰色边与粉蓝色花纹。大概是我住过的最文静秀气的老房子。
十多年前来佛罗伦萨的时候,就喜欢这座城,它证明财富与权势可以造就美与品位。如今我又来到这里,看着那些丝毫没有改变的街景与店招,警觉反而是血肉之躯的我有了面目全非的改变。
时间哪里都没有去,它们只是飞速消散。完全不记得这十二年里发生过些什么。
从积雪的寒冷地带到万物易腐坏的炎夏。从安静冷淡的国度投身热闹奔放的人群,狂野的风呼啸成了久违的市声。走在阳光白得刺目的街上,一边走一边脱外套,觉得自己要融化了。想起一个月前好友的婚礼,学生时代的回忆好像昨天,转眼头发都快要开始白了。
我看见苏格兰高地上,铃兰花的花束紧紧握在新人手中;我看见哥本哈根的厨房里,从医院下班的Jesper在为Johnny做晚餐;我看见托尔斯港的疗养院里,老先生给自己卧病在床的太太读书;我看见会安古城里,那个漂泊多年终于衣锦还乡的男人,在为母亲看水果摊。然后我看见,成群的三文鱼自北海游回山涧,拍打着、跳跃着、挣扎着,遍体鳞伤,回到它们出生的湖泊。
有天你会检视自己拥有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而那里,是我要归返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