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的灵感来源于今天，太阳落山后夜幕彻底降临之前，一抹明亮皎洁到扎眼的白月光映射在我自行车的车把上，然后不偏不倚地映入我的眼睛。我抬头看，竟有了十几秒的愣怔；不知这究竟是十五还是十六的月亮，中国还是美国的中秋。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因为定睛不动时间太长而视线模糊，于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关系。

      不再过中秋节，已经是第五年了。

      小的时候最盼着的，除了能从一睁眼到深夜凌晨的烟火缭绕，再到沉沉睡去的除夕，就是这深秋盎然，乍寒还暖的时节，眼瞅着亲朋好友陆续送来的月饼在餐桌一角堆积起来，早在晚餐之前就静静地趴在月饼礼盒边上，想要一眼透过姹紫嫣红的包装盒，油光闪亮的嫩黄酥皮，一眼识破刻在上面的繁体字，找到我最想要的那一个。

      也就在那些年，我的大姨还曾丰腴美丽，谈笑风生。舌灿莲花的功夫再加上天生的幽默感，总能在聚会之前把我们几个孩子逗得大笑。嫦娥玉兔的故事和传说，在月圆之时被再次讲起，年复一年，尽管我们都能倒背如流，甚至能想象到她讲到下一句时流露出来故作神秘的眼色和语气，也都屏息不语，睁大眼睛耐心听完。因为只要等她讲完，就可以一人分得月饼一个。

      我很早就知道表姐喜欢凤梨，表哥只吃五仁，而我心里唯独偏爱的、任何其他口感都无法替代和成全的那个味道，却被我一直藏在心里，带着一丝现在看来有些“佛系”的期望，暗自期望着大姨自然会猜到我的愿望。这种对自己认为最亲近的人天然滋生出的，默认对方早已了解自己心意的信念，每每到了分月饼的时候就会迸发。每一年，我都小心翼翼地祈祷着，今年大姨一定会分给我我想要的那个味道的月饼；而几乎每一年，我都会大失所望，分到我手里的，几乎从来都不是我一直虔诚期盼的那一个。不是在我看来甜腻到牙倒的豆沙，就是油厚道难以下咽的鲜肉；而我却每每咬下认命，还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而假装大获全胜，甘之如饴。眼看着一整盒的月饼被很快分完，看着不熟的亲戚捧着我最爱的那个味道的月饼大快朵颐，我竟心生委屈，暗自不忿。

      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一个荒唐的事实，那就是我甚至没有真正尝过那是什么味道，我最想要的那一种月饼，究竟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这样每年阴历八月十四被前些年的失望推向巅峰的期待，在被接下来八月十五晚上屡次的新一轮失望又一次刷新了五六年以后，我便渐渐地终于没有了兴致和激情。团聚之前，再看到堆积如山的，愈发新奇和诱人的月饼，我也开始变得淡漠，甚至看向它们的眼睛里已经透着了可以预料到的失望，所以后来在听完最后一句嫦娥玉兔的故事之后，我便与各亲戚交换祝福，礼貌道别，然后悻悻离开了。

      又过了很多年，在中秋节的那天，所有人都还没来的时候，我姥姥拿出一盒什么味道都有的月饼摆在我面前。她直言不讳地问起我每次分月饼时的不悦，我便挤牙膏一样异常羞愧地告诉她缘由。然后她忍不住笑开，问我，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说呢？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大家你想要哪一个，而偏要等大家来猜你的愿望呢？

      我不知道你的人生中有没有很多对某件事或是某个现象陡然顿悟，醍醐灌顶的时刻，而这些时刻往往让人觉得后悔，因为那些个突然明白的道理，似乎浅显得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于不知多少年来，竟一次次眼睁睁地疏忽了它，让自己反复挣扎在闭塞的一线天里。我记得当初的我就是这样的感觉，对自己一瞬间恼羞成怒，让我站起身来，直直伸向月饼盒里那个明晃晃的，我好奇又热烈地盼了多少年却从未尝过的味道。

      这种集千百种热忱、渴望和冀待于一身，很久以来压抑在心底，却又指望他人能够识破，并且心照不宣的感觉，我猜不只我一人有过，而我却不幸又无法克制地将它渗透到了我从小到大生活中的很多个角落。春节拉着母亲的手逛熙攘的庙会，我一边不敢怠慢地跟着她紧凑的步子，一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令人垂涎的糖葫芦；哪怕再多的让它入口即化的愿望，也从没能逼我开口索要，而目光却一直追随无法离开。我的母亲往往催促我看带着当时生肖特色的表演，无心顾及我的夙愿和目光，于是我每每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被问起时竟然还会有被掀开遮羞布一样的不悦；别人拿着我有明显偏好的两颗糖问我要哪一个，我越是盯着那个最想要的神魂颠倒，嘴上却越淡定地说着都行。结果，五五分的概率，输了大失所望，得了也因过度的侥幸而不再惊喜。

    而最难过最麻烦的，是这要了命的期望遇上了感情。

    如果翻起我曾经的经历，那大概从前的我是个很糟糕的爱人，对待亲朋和恋人都是如此。我总是在一些面临抉择的时刻无法摆脱我这要命的自尊，和这种毫无缘由的希望对方洞悉我心思的期待感。当我与父母隔着远洋和时差视频的时候，我总不知如何开口告诉他们我很想家，我期待的是下一句他们就会问我，哪怕是一句玩笑话地问我有没有想他们，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轻松回答。而到了我自己的嘴边，我却难以启齿，无法承担这一句话后面可能一泻千里的感情，于是从来都咽下。和朋友一起走在街上，我总期待着她来问我下周末要不要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而看着她嬉嬉笑笑手舞足蹈地谈着别的事情，我就暗自苦笑，保持沉默，生怕面对对方说没有时间的尴尬。而对爱过的男孩子，甚至是几个男孩子，他们说忙的时候，打游戏的时候，我猜测脱不开身的时候，无论我有多么要紧的事情甚至多么疲惫和软弱需要陪伴的时候，都还是选择对着屏幕作茧自缚，一言不发。

    想到自己曾一度如此这般的矫情和莫名其妙，我甚至开始意外和感动这么多年还留在我身边的人。我真想透过千里万里，一步之遥跨越到你们身边，认真地告诉你们我曾经忍下的话根；往往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你们，我很想你们。我多希望这里有很多的人我都还没有永远地错过，比如我绝症病逝了的大姨和奶奶，以及选择去另一个地方寻找快乐的靴子。

    刚刚热播过的《延禧攻略》被我咬牙看完，从来看不下去宫斗剧的我对一句话记忆深刻。当饱经沧桑，黔驴技穷的娴妃问向来受着独宠的令妃无力质问，问她为何自己倾尽所有却从来讨不来皇上宠爱，而令妃却什么都不做就得到了皇心。令妃一句话，她说，你一往情深，为什么要告诉他呢。你一说出口，便输了。

    我曾经会想着，这句话讲出了我多少年来的执念和理由，藏着多么深情的浪漫，这样心照不宣的力量是多么地强大而无疆。可一路走来，看着曾经错失的机会和过往，细数着曾因这执念而起的误会、争吵、猜忌和眼泪，以及因此而错失的感情和人心，才懂得如果想要亡羊补牢，还要敞开心扉，窗明几净。没有人会是谁肚里的蛔虫，因为人人都有太多的角色要去实现，有无处安放的情感，有着太过忙碌的生活。

  于是我终于可以说出来，我很想家，很想有朝一日可以不再过四海为家的生活，走进一个可以安定为所的地方去；我很想和最好的朋友周末泡在咖啡厅里听着轻摇滚赶作业，或者端一杯热茶在手里什么都不做；我只喜欢草莓口味的糖，不是柠檬的苹果的更不是榴莲的；我很想要一个可以时刻陪伴在心间和身边的爱人，我想和他这一次可以永远不分开，可以分享每一分春夏和每一丝苦乐，尽管我知道这些也许短时间内无法得以实现；我很想在她们生命最后的时光，放下一切事务而陪伴左右；我很想和她再见一面，再在常去的花园里晒一次太阳。

    还有，我一直想要，也只想要白莲双黄馅的月饼。

    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愿我们的余生，也都可以继续地坦荡和敞亮；愿你大声呼喊出来或是赫然写在白纸上愿望，都可以不付期望，加以实现。

    愿无论此时在哪里、与谁共度时光的我们，都中秋快乐。

文：熊韡

2018年中秋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