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挥着斧头,劈在木桩上,喘了一口粗气。他的头发好多天没有洗了。他不像别人那样把头发束在头顶,而是喜欢束起一半在耳后,剩下的披在肩上。这样头发更容易油腻结成缕,脏兮兮的挂在脑后。他时不时的挠着头皮,手快的时候能掐下一个虱子,在手指间捏成血渍,啪一下弹开。
他也会给自己编个小辫儿。把头发披着一半,就是为了方便随手抓出一缕来,油腻到恰到好处的编条小辫,再甩到耳后。他的手指很粗,起了了老茧,但是编起小辫来速度可不慢。无聊的时候,他会拆开编好的辫子,再编一遍。即使有苍蝇、蜜蜂、飞虫来打扰他,被他身上的各种气味吸引而来,他也毫不介意。手上缠着破布条,被磨得七零八落,也不妨碍他仔细的用指间灵巧的编着小辫。
这个时候他专注的眼神渐渐会对成一条线,眼珠子很大,琥珀色的眼瞳被灰暗的皮肤衬托得还挺明亮。手指在长发间绕来绕去,有着特定的节奏,他自己也哼着节拍。兴致高的时候,他坐在木桩上,两条腿一前一后的叉着,用力蹬踩,但是力道不一,身体就摇摆了起来。按着编小辫的节奏,两条腿打着拍子,全身配合着手指摇摇晃晃。他的胡须倒也不长,蓬乱一堆,也上上下下的翘动着,直到耳朵两边的头发都编成了小辫。
这个时候,他会满意的搓着手,再次捋一捋编好的头发,顺带着也捋捋胡须。他站起身来拍拍肚子。劈过的柴禾落在木桩的两边。还没劈砍的柴禾在樵夫的身后。他编好的小辫在蓝天白云下乖巧的坠着,发丝因为有了规律的整理而呈现出琥珀般的感觉,透明又不透明,宣告着一种特别的花纹的诞生,毫无道理也没有用处,却确凿的在朗朗乾坤中存在着。樵夫不在乎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头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在瞎编。他也希望有人注意到他的头发,因为他也会遇到人。其他的樵夫,他们的土屋也在这山里。他们相隔都不近,一座山头可能只有两三户樵夫。还有猎户和药农,但是他们都不是樵夫。
编好了辫子,他更懒得洗头了,所以头皮还是避免不了会很痒。他挠着挠着,又想把辫子拆开。他也不是毫无原则的拆辫子编辫子。他知道既然把辫子编好了,还是尽量不要拆开的好,不然前面编出来的辫子存在的时间太短,那有什么意义呢?他不会伤心,但是辫子未必不会伤心呀?重新编过的辫子就和原来完全不是一条辫子了,又有了新的意义。
他觉得让山川和白云好好看看他的辫子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他在蓝天下,屋后的水塘边,离他的木桩不远,会站立很久。有时候会久到让他干脆在水边小便一次,然后再抬头继续看着天。天上的白云普普通通,一团追着一团,有的时候静止不动,动起来的时候就像草原上的羊群。他的眼睛有些发酸,这里的白云太远太高,不像他的家乡。天上的云和草原的上的羊群会混到一块去,直到晚霞把它们分开。
这里的云有时候会很轻薄,薄如细纱。山中的云雾和天上的浮云也会混在一块。空天一体时,云卷风露,山林簌簌而动。绵亘山峦的浓雾搅起浓淡不一的绿色,如同水中的漩涡旋转,破碎了天空的宁静。他被笼罩着,头发和胡须都湿漉漉的。他的心里也是湿漉漉的,不过他从来也不会去哭。他还是用灵巧的手指,把胡须也编了小辫儿。雾这么浓,连天也不一定能看见了。他趴在水塘边,看看自己奇怪的胡子辨儿,开心的笑了。
除了他满头奇怪的小辫让人注意,他没有什么地方看着不像是山里人。多半时候,他遇不到什么人,就算遇到了,只要不是山中土匪,别人看着他也不过是个山里人。山里人多多少少会想给自己一点怪异打扮。山里人看见他也能理解,山民在山中和树木野兽常年相伴,眼神也会有些兽意,衣服和树皮也没有什么差别。一个人在山里呆得太久,走到镇上都会让人一眼瞧出来是山里人。他不会特意去镇上置办什么衣装,好让自己看着不那么与世隔绝。他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他不是土匪,可是他有土匪的脾气。
他最开始来到山里的时候,并没有斧头。斧头是他在山里过日子的根本。他看明白别的樵夫如何过营生之后,他觉得自己也能这么活着。他衣衫褴褛的到了山里,要想当樵夫就必须有一把斧子。斧子对别的樵夫来说也是生活的根本,没有人会白送他一把斧子。他在镇上的酒馆里讨要残羹冷炙,混到了厨房后面,看到了墙角里的斧子。在这里斧子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没有人会去看着斧子。伙计劈柴劈到一半,被叫走去干别的活。他蹲在角落里看准了时机,回到山中做起了樵夫。
水面的浮萍上,一只土褐色的蛤蟆咕咕乱叫。他解开缠腿的布条,脱了草鞋,在水边靠岸的大石头上,晾起了脚丫子。一股曛臭味钻着他的鼻孔,他直打喷嚏。蛤蟆继续咕咕的抗议他污染了水塘边的空气,他扔过去一个小石子,把蛤蟆敲落到水里。水花漾起,推动着浮萍摇摆不定。紫色的小花探露出花蕊,给幽绿色水面镶嵌了美丽的宝石。蜻蜓四处盘旋,像画师的毛笔在这幅景色中这里添一笔,那里添一笔,好像这一切是它们的杰作。
浓郁的树荫遮挡着他。树冠如华盖般垂落,被熏风拂动着。他的脚臭也被吹散了,仿佛还添了些馨香。他满意的用左脚掌搓着右腿。黄鹂声声啾啭,动听极了,能让人的体重变轻似的。他也跟着黄鹂,还有其他五颜六色的鸟儿,吹起了口哨。一只白鹭不知什么时候飞来,傲立着脖梗,尖尖的细嘴在水中又快又狠的戳着,一会儿又飞上临水的枝头,漠然的扇动两下翅膀。樵夫再扔过一个小石子去,它也无动于衷的,好像知道什么是井水不犯河水。
树荫下的樵夫瞪着树杈间的空隙,阳光从那里直射下来,洒下的金币零零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他思忖着命运会给他些财富吗?还是这种只能看见光泽,却没有形体的金色。大石头上凹凸不平的小坑里也满是这种金色的光泽。他手中空空,惟有金光。他握紧了拳头,翻来覆去的看,拳头还是拳头。做了很久的樵夫,也用拳头打过人,但是从没有拔过刀。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一把铁刀。
土墙边的篱笆是他用树枝一点一点造出来的。黄鼠狼总会钻到他的院子里,啃他的萝卜和土豆。他听到黄鼠狼的吱吱叫声,就会拔出铁刀来,朝吱吱叫的方向,在地面上一阵瞎剁,扬起很厚的灰土。吱吱叫声真的就会停止。偶尔心情好,他就在躺椅上,捻着胡须,听着吱吱叫声,手掌拍着腿一下一下的和着,直到烦了,再一跃而起大吼一声。
大黄狗一听到他的大吼声,就会把头扭到一边,换个方向趴着。它舔舔磨秃了的膝盖,尾巴扫着屁股后面的苍蝇。樵夫喜欢和它鼻子对着鼻子说话。黄狗拒绝和他眼神对视,它看起来不像别的狗那样喜欢跟主人交流。大耳朵总是耷拉着,提不起精神。它有抓野兔的本领,樵夫的肉食主要靠它来提供。如果它不是一只黄狗,樵夫都怀疑它是不是一只狼。黄狼大概也是一种狼,不过它是汪汪汪的叫,应该不是狼。就算它是一只狼,樵夫也不会介意,只会叹息找不到人炫耀。
树枝间的鸟儿有的尾巴长,有的尾巴短。尾巴长的鸟黑呼呼的,又有着白色的肚皮。两只眼睛看不清是发红还是发紫,脑袋扭来扭去,张着嘴持续的鸣叫一阵,能把人从清梦中吵醒。樵夫打着呵欠,劈砍着柴禾。挥动斧头的姿势他很有讲究,胳膊要抬多高,斧头落在木桩的哪个点,劈砍的速度该有多快。固定的动作绝不更改,一下又一下练到最省力的程度。他从下午劈到傍晚,太阳落到山头的某一处,他就停止。天黑之前百鸟归林,他又开始抬头看天。
夕阳西下的时候,是山林中最嘈杂热闹的时候。鸟群的嘈嚷声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一片飞过山头,声调高的鸣叫声时不时像箭一样射穿暮霭,沉沉的云气也压不住会飞的群体,落入山头掀起一阵声浪,呼啸在紫黛色的山影中。樵夫驱赶起大黄狗,到水塘边看鸟群飞过的倒影。他看到自己的身形倒映在水面,背后是排成长列的飞鸟振翅而过。他幻想着飞鸟是为他而来,他成为天际鸟影的中心。他也想生出翅膀,成为最大的一只鸟,统领着这些翱翔的生灵。
樵夫的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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