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塔·魔狩纪】最后的花神(上卷)

作者:青铮

故事模板:牡丹贬洛阳

魔物:钦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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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韦娘

多年以后回首往事,韦娘也曾问过自己,是否后悔最初的相遇。

那时她早已明白,年少时以为惊世骇俗轰轰烈烈的感情与际遇,其实只是伤风着凉般的头昏脑热,且剧情俗而又俗、俯拾皆是:骑着白马的少年,看到矮墙后桃树上掐花的少女,惊艳的眼神、热切的笑容、几个手势、几句话……她跳下短墙,他接住了她……就这样她随他而去,把家族、婚约和名声统统抛到身后。

如果那时的她能够预见之后的一切,背叛、欺骗、堕落、漂泊……半生的颠沛流离,她是否还会选择随他而去?

韦娘并不意外,自己的回答是:会的。

即使重来一千次,她仍然会选择随他而去。

不,并不是因为他。事实上她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连同他带给她的伤害和痛苦,也早就褪色成了淡淡的往事,偶尔想起,不过一笑置之。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曾随他而去,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就像她的祖母、她的母亲、她的姐妹,还有她情人们的妻子——富足、安逸、无知、狭隘、自以为是、不知所谓。她遇到的那些人,经历的那些事,走过的那些地方,看过的那些风景和奇迹,她们在最疯狂的梦里也无法想象。

她曾看到大海在沙漠的天空上荡漾,亘古不化的雪的利刃刺破蓝天,无尽的大河里飘满尸体和莲花,远古的神明在冰层下沉睡……她曾是土司的禁脔、酋长的宠姬、富可敌国的商人的外室、海盗和山贼的女人,甚至半神半妖的魔物的情妇……他们有的温柔、有的残暴、有的古怪、有的豪气干云,有的俊美而阴郁,有的丑陋而魅力十足……但都曾爱过她,真正的爱过。而她既曾落入陷阱,也曾是高明的猎手,曾经伤过心,也曾经杀过人……当年那个矮墙后攀树折花的大胆的少女并不知道,她冲动地跳下墙,扑进一个几乎还是陌生的男人的怀抱的时候,她拥抱的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从此海阔天空的自由和放纵恣肆的人生。自那之后,她从未有一刻后悔。

然而,随着年华渐老,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回望长安城里的少女时代,开满花的桃树,白马和垂杨,湘妃竹帘后袅袅的熏香,马球场上的欢笑吵闹,偶尔没有宵禁的夜晚的火树银花……但是她已经回不去了。

尽管年少时的丑闻早已被遗忘,可十年前一场扑朔迷离的官司之后,她被永远地逐出了长安城。

于是她回到了洛阳。


洛阳,所有绝望而固执地怀念着长安的失意的人们最后的安慰之地。

这里有不逊于长安的风流繁华,甚至因为不是长安而更加疯狂、放肆而荒唐,在长安城严格执行的宵禁,在此地则名存实亡,越到夜晚,舞榭歌楼、酒肆妓馆越是热闹非凡,而在那些私人的园林里,则上演着让韦娘都为之瞠目结舌的更为大胆、下流、无所顾忌的纵饮、狂欢和胡闹。

较之世事如棋局变幻的长安,洛阳城里纵酒饮宴、寻欢作乐的人群更为稳定,彼此关联更紧,任何一个新面孔的出现都能掀起一阵波澜,伴随着一连串的追逐、妒忌、流言蜚语和风流韵事,更何况是曾经艳帜高张的韦娘。来到洛阳短短几日,她就接到了许多帖子,赴宴、拜佛、看花、斗茶、诗会、盒子会……以及没有任何借口,明目张胆地求欢——

“……一别廿载,何期重逢于此,天涯荡子,关心殊胜。杨花白蘋,青鸟红巾,未知刘阮重来,尚得独探幽径而一入天台否?……”

依然是考究的乌阑笺,依然是散发着淡淡芬芳的兰香墨,依然是那笔潇洒流丽的章草,让她有片刻恍惚。写信的人或许算不上是多么高明的诗人,但足以打动世间大多数女子——甚至男子,她也曾把他所有的尺牍便笺一张张抹平收好,密密珍藏。然而时光流逝,它们早已遗失或损毁,她觉得没有什么理由这一张就不一样,便随手烧掉了。

于是,两天之后,在一次夜宴上相遇时,诗人就撇下同行的佳人,坐到她身边,卖力地表演了一番怀念与感伤。

“你这泼妇,我非与你好生理论一番不可,我的信何其无辜,竟被你付之一炬。”

依然是他惯用的,带点滑稽的夸张言辞,连同他嘴角嘲讽的笑意、眼中闪烁的调侃,以及随意的萧萧的风度,显得格外蕴藉而有趣,尽管皱纹和白发没有饶过他,仍不失为翩翩浊世佳公子,似乎还更多了几分陈酿般的味道,让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于是她就眯起眼睛,挑起嘴角,长长的涂着蔻丹的指甲慢慢划过他的鬓角,放哑声线,说:“怎么会呢?明明藏在水晶匣子里,来日要用双手捧了看的呀。”

他捉住她的手,手指交缠:“又哄我,信笺上印了钦天监的魔纹,存否一验便知。五两银子一张呢,倒教你随手就烧了。”

她挑起眉毛,媚眼如丝:“谁哄你来,若不信,亲来看看就是了。”

他的眼睛就一亮:“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她踢了他一脚:“竟还有你不敢的……”他便放开她的手,去捉她的脚,她吃吃地笑着,一番挣扎打闹,究竟教他捉住,双臂圈牢了揽进怀里,她就放软了身子,靠在他肩头,任他的嘴贴着她的耳廓,气息吹动她耳后和鬓角的碎发。

他的声音轻如耳语:“韦娘、韦娘,这十年你都躲到哪里去了……”

“你呢,又如何舍得离开长安呢,不是说死也要死在那儿吗?”

“说来真是无妄之灾,自宸妃娘娘去后,天子再不能看到与她相关的人与事,统统打发到了洛阳,谩说我们这些人,就连娘娘最爱的花儿,都贬来了此地。”

“哟,你竟投靠了宸妃娘娘,真真好本事啊。”

“休提,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他醇厚却轻佻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寂寥之意。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她便往黯哑的声音里调进一点柔腻、一点缠绵和一点淡淡的清冽,缓缓念出那一度脍炙人口的诗句,就能感觉到他微微一震,隐隐的热意传递过来,让她心荡神摇。

“长相思,摧心肝……”他含住她的耳垂,喃喃地说。

她一拧身躲开,嗔道:“好好说会儿话,却又作怪。”

“作怪的是你。”他笑着趁过来,依然将她搂在怀里。

“嗳,”她侧过脸,白了他一眼,“宸妃娘娘,真的那么美么?”

他不语,过了片刻,才轻轻地说:“倾国倾城。”

她斜睨着他,一句话待要问出口,又噙在嘴角,带笑不笑地。他如何不明白,哑然失笑,捧起她的脸,温柔地说:“她的眼睛让我想起你……”

“却胡说——”她横了他一眼,果然是一双碧清的妙目,横波潋滟,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有老,丝滑如春水,璀璨若星子。

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的蛱蝶般的生物,翩翩飞去了,飞进夜色深处。


第二日,日上三竿,韦娘的车马悠悠然回到住处的时候,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黑衣女子,扮作男装,剑眉星目,姿容清丽,态度也很是恭谦有礼,但不知为何,韦娘一见她,就觉得一股酸冷的寒意从背后直蹿上来。

“我家主人,致意娘子。”她恭恭敬敬地俯首,递过来一张帖子。

韦娘强压住心中的不适,故作漫不经心地拿过帖子,随口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娘子叫奴婢阿原就好了。”她仰脸一笑,唇红齿白——或许太白了些,仿佛有光在她齿间一闪,韦娘不觉又是一阵恶寒。

厚密柔滑的成都麻纸,寥寥四个字:获见为幸。

落款是“鹿韭园主人”。

淡墨狂草,笔力非凡,仿佛转瞬就会被带起的劲风吹散一般,韦娘沉吟片刻,嫣然一笑:“写出这等好字的主人,岂可不见?”

阿原笑逐颜开,热切地问:“那么娘子何时大驾光临呢?”

韦娘轻轻把帖子掷向一旁,掩口打了一个小呵欠:“我累了,再说罢。”

笑容便凝固在阿原脸上,韦娘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瞬,她目露凶光。但再看时,又是面具般的恭敬谦卑:“还请娘子示下,婢子该如何回复我家主人呢?”

韦娘站了起来,冷冷地说:“你就说,我对你家主人不胜向往,但是,我讨厌你。”


阿原惊愕而扭曲的脸,与韦娘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合起来,一样年轻,一样单纯而愚蠢,恭谦柔顺中带着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不屑和鄙夷,看在她眼里,简直就像清水或白纸般一览无遗,而且无趣。

然而她也知道,这世上的男子,多半都只看得到她们的年轻、美丽和柔顺。


新磨的铜镜如一泓秋水,韦娘久久地审视着镜子里的容颜,依然极美,但卸妆之后,确实已经有些松弛和黯淡。

“我们都老了……”昨夜缠绵之后,他不经意地说……韦娘啪地把铜镜拍覆在桌上,隐隐的怒意在心头跳动。他老了,毋庸置疑,纵然内制的丹药仍有奇效,但他身上那种消沉的暮景死气,在翻云覆雨的绮靡中越发清晰,简直可悲,而他自已也知道,“……就这样了,我知道,洛阳是我的埋骨之地……你呢?韦娘……你肯和我一起么……”

长长的指甲掐进手心,韦娘咬住嘴唇,把升腾的怒火压抑下去。混蛋!所有的诗人都是混蛋!他老了,莫非也瞎了?难道看不出她仍在最好的年华?!

她又拿起铜镜,更加挑剔地打量,是的,或许镜中人已不再年轻,但丰富的经历赋予她一重沉静、温和、坚定而傲慢的风情,早已不需要任何外物的衬托,整个人自有一种艳丽而内敛的光华,那是那些稚嫩而青涩的妙龄少女,无论如何无法比拟的。

然而,她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够领略和消受这种美。

这时,有人轻轻敲响窗格。


院中的护卫悄无声息,屋角的禁制也没有动静,就连房梁上的暗卫,都没有传来任何警示。韦娘一向胆大,便也不问,就那么随意地打开窗,好像只是想看看今夜的月色。

月光如水,落了来人满身,一袭黑衣却仿佛有宝光流动。韦娘从未见过如此容貌昳丽的男子,极美,却又英气逼人,似乎不染纤尘,但只要是略经人事的女子,看他一眼,就能想象出在他怀里身下会是怎样欲仙欲死。韦娘看着他,一时间有点发怔。

“鹿韭园主人?”眼角的余光瞥到站在一旁暗影里的阿原,韦娘扬起脸,恰恰让月光落在自己半边脸上,含笑问道。

“娘子不肯就我,我只得来寻娘子了。”他的声线亦是优美之极,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像在微微荡漾,饶是韦娘阅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只这把声音,就足以连她都蛊惑了。当然她并没有,还能够清醒地暗自纳闷:这样的人,这些年来躲在哪里,她怎么会不曾遇到,甚至不曾听闻呢。

于是她说:“郎君此来,已经嫌晚了呢。”

男子仿佛只是一闪身,人就已在屋中,韦娘瞟了一眼阿原,仍然在暗影里笔直地站着,便挑起嘴角,笑着看着她,慢慢地合上窗。

“不过是个下人,娘子何必计较?”

她转身,靠着窗,让灯烛把她的身影勾勒在窗纸上,带笑不笑地说:“偏偏我最爱计较——”

不等他开口,她就掩住他的嘴:“且听我说——若郎君寻的是温柔乡、解语花,或是善解人意的扫眉才子,还请离去。人皆说我最是偏狭小气,好吃醋、惹是生非,但须知妒极是情深,我从不逢场作戏,你若要来,便须真来,且莫怪我未曾提醒,人但凡动了真心,岂有不疯癫、不磨人、不耗尽心力?我从来如此,此后亦然——”说着,她微微一笑,轻轻抚过他的脸,“郎君风神秀逸,令我见而忘俗,郎君但有所求,我惟愿曲意奉承。只此一件,恕我不能为郎君,改了自己的性子。”

灯光下,他的姿容不若方才那般惊心动魄了,而是显出别样的憔悴来,眼底有深深的青影,嘴角有淡淡的皱纹,眼睛和嘴唇的颜色特别浅,疲惫几乎要从他的眼底和嘴角溢出来了,让她只想用自己丰润的双唇去噙住它们,但她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手指无限眷恋地滑过他的嘴角,落在半空中,一个等待的手势。

他犹豫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要长许多,足以让千百种疑虑和算计掠过她的心头,但她不露出一点情绪的端倪,只是那么静静地等着。

终于,他握住她的那只手,却伴随着一声叹息:“但是,我一直在找,找了这么久……”

“找我?”她轻笑。

“是的,找你。”他也笑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笑容,极浅,就像白描的线条一般,而且转瞬即逝,但是仿佛有余波在灯光下摇荡,一径摇到人心底去了。然而,不知为何,那笑容里又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痛楚和遗憾,并不分明,但不容置疑。

于是她知道了:“不,不是我。”

“可是,”他捧起她的脸,指尖轻轻蹭过她的眉毛,“你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他低下头,吻着韦娘的眼睛,吻得她又痒、又酸,待要躲闪,又欲罢不能,不觉整个人都被他裹进了黑暗中,只听见他的声音,像黑暗中那一点的微光,极美,而又极渺茫,“这双眼睛……我等了十年……”

随后,那点微弱的光也消失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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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既然可以连载,那么就先来一发,表示我有在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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