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的晨雾散开来,我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看清了这个让我牵魂梦绕的世界。
你说,海底有流星吗?
这是个荒唐的问题。
我追着南来北往的火车,终于找到了让我决心停下的理由。
我是个蹩脚的作家,兜兜转转多年,也不肯将就那份矜持。
我生在寒冷的松子城,在冰天雪地里卖着刺绣,回到家里还要照顾年迈多病的阿婆。
地窖里生起了炉火,阿婆拥着厚厚的被子,做着针线活。
阿婆拿着这些家伙度过了一生,却从未因此改善自己的生活。
我是她捡来的孩子,名字是隔壁的教书先生取的。
他说,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他说,命途难测,只能予你一个名字。
他说,城姿,愿你活得和你的名字一样曼妙多姿。
这样毫无道理的期待,让我很不适应。比如,我并不想要一个曼妙多姿的人生呢。
比如,我姿色平平,却酷爱争逐呢。
与城姿二字相悖的性情,又该以怎样的心境过活呢。
于是我将脑海里的那些话写下来给他看,我看到他眼里有惊喜诧异,他说,城姿,原来你有这般才情。
我对他的惊异无法理解。不过平乏几字,却好似令他看到了我身上独有的骨气和风情。
他说,城姿,要不要我举荐你去报社工作?
我夺回写给他的信,那本来是我用来埋怨他给我取名的话,怎么在他那里,就成了才情。
回去的路上我反复揣摩哪里出了问题,是我的话太委婉还是他脑子太不灵光。
那个教书先生,真是让人无端恼火。
可是这个教书先生,很照顾阿婆,还有打小就不喜欢他的我。
他总是文文气气的,儒雅得不像个坏人。
可就是因为小时候他夺走了我的糖还逼着我去学堂,我就认定了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他曾冷着眼眸对我说,城姿,背不住这些诗,就别想吃晚饭了。
我拿裹了雪的松球砸在他干净的衣服上,还砸在他脸上。松球划红了他的脸,他还笑着跟我打招呼,替我擦掉脸上的炉灰。
他会拿着辛苦得来的工资给我和阿婆买新衣裳。
你看,他穿着隐形的坏人衣裳却做着好人的事。
阿婆常说,城姿,你别老欺负人楼先生。
我听后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那里咯咯的笑,然后将阿婆的刺绣小心翼翼的放进篮子里。
对于阿婆一生的坚持,我除了尊重别无他想。
松子城下大雪的一天,阿婆揉了揉眼睛,难得的看了看窗外的大雪。她说,城姿,阿婆年纪大了,不能一直陪着你。
我呆呆地看着阿婆又拿起针线,凑近了灯火,仔细的刺绣。
阿婆的白发在灯火下闪耀,像松子城的雪一样。
腊八节的那一天,阿婆走了。
阿婆没有什么亲人,最亲的只有两个儿子,他们披麻戴孝的跪在灵堂嘤嘤哭泣,却不见一人曾在生前来看过阿婆。他们终日奔波各处,守着自己的生活,以为人走茶凉了再来续杯便是恩赐,却谁都没能给阿婆一个安逸的晚年。
所以他们的哭泣在我看来,讽刺至极。
阿婆的财产不多,只有一些老家具,值钱的东西他们都拿走了。只对我说,你是阿婆捡来的,不是我们程家的人。所以我不能拿阿婆的任何东西。阿婆的刺绣,也被他们带走,只留给我一个空荡荡的地窖。
他们给阿婆立了个草率的墓碑,风吹过山头我觉得寒冷之极。
楼颀月跑来山头找我,他说城姿,以后我来照顾你。
我咯咯的笑,想起外婆坚守了一生的事情,最后也没能帮她守住,实在是惭愧。
我抬头看着楼颀月,我说,你之前说要举荐我去报社工作,我去。
他微愣了愣,随后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他说,城姿长大了。
许是长大了,阿婆的离开让我意识到,我无依无靠,只能找一技傍身,才不至于穷困潦倒。
他替我找了编辑的工作,因为在这松子城里,有文化的人不多。我自小不安分,不爱让楼颀月教我读书,但他锲而不舍的坚持让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所以在接下编辑的工作后,我才能应付自如不落人话柄,没让他丢脸。
杂志社的文章,大多由编辑收集采纳,他让我自己写,然后他帮我刊登。
我说,你为什么不写?
是啊,他才高八斗,文人墨客,理应比我更适合写作。
他笑笑说,我志不在此。
我半知半解的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只做自己的事情。
慢慢地,我挣到的稿费越来越多,名气也在松子城传开。
而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阿婆的儿子。
因为我从没离开过松子城,所以我只好去找楼颀月带我去。
他欣然答应,带我找到了阿婆的两个儿子。
我来到阿婆大儿子的家里,我说我要买回阿婆的刺绣,他微诧异,说他带回来之后根本卖不出去,那东西没人买也不值钱,所以丢了。
我强压着怒火问他丢在哪里,他指着后院的杂货屋,里面充斥着各种味道,他说你要就自己去找,反正也没人要。
我没有应他,径直走了进去,里面全是破烂的家具和一些不知名的垃圾,常年的堆积,味道令人作呕。
楼颀月跑进来将我拉了出去,自己在那里找了四个钟头。
递给我刺绣的手被旧家具上的钉子勾破了皮,流了不少血,衣服上污渍遍布。
我头一次感觉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接着他带我去了另一家,阿婆的小儿子并没有将刺绣丢掉,却也想卖出去,于是他开了高价,我从他手上全部买了回来。
回去之后,我找人重新修葺了阿婆的墓碑,将阿婆的刺绣悉数清理干净,收藏在身边。
楼颀月说,原来你这么努力挣钱,就是为了拿回阿婆的刺绣。
是啊,那一堆刺绣花光了我所有积蓄,但我觉得很欣慰。
我不能为阿婆做些什么,但至少不能让她一生的坚守被践踏。
楼颀月摸摸我的头说,阿婆没有白疼你。
然后我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表,递给他说,送给你。
他微愣,随后掩藏不住惊喜道,给我的?
我点点头,嗯。
他又笑了,还是儒雅的笑,他说,城姿知道疼人了。
那就算疼一次吧,就当是还这些年他对我和阿婆的恩情。
就当是还,他挽起了袖子割破了手在垃圾堆里帮我找回了阿婆刺绣的恩情。
从那以后,他经常陪着我。在松子城里,日复一日。
我慢慢声名鹊起,来找我约稿的人越来越多,我的文章刊登在各个地方,名利双收。
在这样锋芒显露的时刻,我不会恃宠而骄。楼颀月教我的,是一个人应有的骨气。
可当我如日中天的时候,楼颀月却辞掉了学堂和报社的工作,对我说,城姿,我要走了。
我好像被人掐断了神经一样,怔愣无语。
他摸摸我的头说,城姿长大了,也能养活自己了,所以我也就不必再担心了,可以安心的离开了。
那一刻我的眼泪好像流了出来,他看着我的眼神从温柔变成了诧异,又变成了儒雅的笑。
他说,我还是头一次看你哭。
然后替我擦掉了眼角的泪。
他微微正色道,城姿,你的追求是什么?
我止住了泪,再次怔愣。
他说,以前我说过,我志不在此。说明我有想要必须去做的事,和阿婆一样,耗尽一生也想去做的事。那你呢?城姿。
所以等到你衣食无忧,才敢跟你提起这些。有了足够的资本,才能让你去完成想要完成的事。
他眼里有山河,有星辰,有世间万象,唯独没有了我城姿。
他终于肯放手离去,去过他想要的生活。
他的桎梏和羁绊,在这一刻也变得光芒万丈了。
我微动了动眉头,才仔细看到了他脸上的细纹。再俊秀儒雅的脸庞,也抵不过时光流逝。
我忽然明朗。
看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离开的那天,我送他到了火车站,他拥抱了我,说,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下巴抵在他胸膛,将泛起的泪水收了回去。说,好。
火车的鸣笛渐渐远去,消失在离我很远的地平线上。这个画面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里多年,以至于后来的我,一看到火车就会想起松子城和那个不再相见的人。
我带着阿婆唯一的遗物,奔走在每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完善我写出来的每一个字,让每一句话,都变得更有重量。于是慢慢地,写作成了我多年不改的坚持。
我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愿望。也明白了阿婆至死方休的执着。
万物于我皆为源泉。
我为笔者,自当笔耕不辍,视如生命。它和我的人生宛如一体,曼妙多姿。
后来我去到了江北,那个不同于松子城的四季如春的城市。
它清晨有白雾,夜里有凉风。有百花绽放,有流水潺潺。有阳光万里,有蒙蒙细雨。
我决心停留在此,买了一所房子,白天徒步漫游,夜里就着风声写作。灯火阑珊却不失风情。
我多年心愿不过如此,择一城终老,与笔为友。闲来养花品茶,将记忆成书。
过往酸甜苦辣,人生百变。
我曾站在冰天雪地里卖着刺绣,拥着炉火算计着粮食的多少。也曾向贫穷苦难低过头。但这些都不重要。当看到阿婆依然心怀希望,拿着刺绣的针无数次戳伤到自己却不肯放下的坚持。我才明白一切苦难都能开出花来。
楼颀月,他做了十多年的教书先生,却从没忘却过自己的心愿。
他去到遥远的西北战地,在那片荒凉的土地上,圆了他身为男儿的梦。
微风扫过窗台,令人着迷的舒适。
江北的晨雾散开来,我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看清了这个让我牵魂梦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