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不期而至的,不只有争论。家长里短里,也还有家庭暴力。
那是一个冬天。早朝的时候,我琢磨着是不是应该下雪了,下了雪,就会有人去捕鸟,或者猎兔子。我考虑是不是应该未雨绸缪,出台一部野生动物保护法,这么一来,后世所有动物保护组织的会议室里,一定都会悬挂一张我的巨幅相片。自己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开创性的事业,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得无以复加。
然后就到了“无事退朝”阶段,这个时候,闪出一个人来。我定睛一看,又是户部尚书韩文。“臣有要事启奏。”
我摸着下巴,很促狭地想:大叔,有什么事情比保护小动物还重要呢?我当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等到我有斯大林的权威时,我就这么说,后世人们会觉得我是一个多么霸道又可爱的总裁啊,一定会收获无数花痴女粉丝。
“内臣谷大用、张永、马永成、刘瑾、丘聚、罗祥、魏彬、高凤,”他一字一顿地念,“人称我朝‘八虎’,邪佞谄媚,扰乱朝政,请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你说什么?”我愣住了。我正在臆想保护小动物呢,突然就有人跳出来要我杀人,杀的还是身边亲近的人?
韩文:“臣等请诛乱政内臣谷大用、张永、马永成、刘瑾、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八人。”
然后我看到闪过一片人头,听到无数个声音在轰鸣:“臣请诛乱政内臣谷大用、张永、马永成、刘瑾、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八人。”
我头脑一片空白,就象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白纸,或者也好象是一锅无法流动的已经凝固的白粥。要知道,我当时只有十六岁,想想看,十六岁那年,你的一个表舅恶狠狠地对你说,“王一小、刘二兰、张三嘎,这几个臭小子,带着你不学好样,再这样下去,你连高中都考不上,从明天起,你不准再和他们愉快的玩耍,要不,看见一次,我就揍他们一次!”你一定会吓得哭出来。那如果他是恶狠狠地对着你妈和你讲,“王一小、刘二兰、张三嘎,这几个下贱胚子,带着他不学好样,再这样下去,他连高中都考不上,姐,我明天找几个人,把这几个下贱胚子给做了。”你会不会吓得大小便失禁?
即便我两世为人,做到了没有当场被吓出尿来,但也已经被骇得浑身发抖。
这个时候,你只能求助你的父亲。我的父皇已经不在了,我将目光投向三位顾命大臣,我父亲帮我挑选的三个依靠。
然后我听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就在这一霎间,我内心一片冰凉,充满绝望。人生中总是有一些如此残酷的时刻,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而你们初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也许不过是失手打碎了你父亲最喜爱的一只花盘,用球踢烂了邻居家的窗户玻璃,或者,上厕所的时候忘记带纸,手机又掉到了粪坑,而我,面临的却是要杀掉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还没有做好这种准备,所以接下来我的表现,蹩脚的就象一个普通初中生。
“cha,”我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字。
韩文:“陛下,此八贼,罪证确凿,”他向我示意这黑压压一片人头,“无需再查。”
我忽然就很生气,或者说做出很生气的样子,“茶,朕是说茶,朕要喝茶!”
借此机会,我一副气得发抖的样子,狠狠地频率极高地抖着身子,身为一个上位者,害怕发抖与生气发抖显然是两回事。
蜂蜜茶很快送了上来。我看起来仍然很生气,端着杯子的手仍然在不停地抖,“凉凉,”我说。
我装模作样喝了一口茶,不禁悲从中来。这个一直替我泡茶的老人,今天就要被砍头了吗?
我想起第一次见他。当时我晕倒在一条河里,找到我时,他的老脸上已是面无人色,隐有泪痕,他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摸遍了我的全身,任何一个十四岁的孙子离家出走不见了,爷爷找到他时,都会这么做。随后他五十三岁的老脸上全是惊喜。他脱下衣服给我披上,扶我坐起来,抱着我的腿,老泪纵横,他说,“太子殿下,老奴总算找着您了。”
我想起我登基时要求他给我找一条狗、一只鸡,还有要他替我布置街市,他脸上那种古怪的表情,我打心里从没有用皇权压过他,我喜欢他这种表情,就象一位爷爷看淘气孙子慈祥又无奈的表情。我也想起两个月前,他旁敲侧击地说,“鸡蛋和鸭蛋都是陛下的,陛下说哪种好吃,那就应该是哪种好吃。”
我要救他。
事隔多年后,当我决定亲自赐死刘瑾时,想起这个时候,唏嘘不已。这个时候的我,蹩脚的就象一个普通初中生。
当你的表舅说要揍扁你的发小,因为他带着你不务正业,你会怎么做?“求求你,不要打他,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和他一起玩了。我保证一定会考上重点高中。”
我默默喝完蜂蜜茶后,说:“诸位爱卿,既然你们觉得他们邪佞谄媚,不再适合留下朕的身边,那就,将他们,都逐出宫,发配南京吧。”
韩文:“陛下,此八贼,其罪当诛……”
诛你老母,我默默爆了句粗口,当个皇帝,连粗口都不能爆了,真是人生一大痛事,我用爆粗口的眼神盯着韩文,“朕说过会励精图治,会做一个明君的,这件事情,就到这里。朕今天身体不适,你们看朕端杯茶都抖得这么厉害,都退了吧。”
退朝之后,我依旧心乱如麻。紧接着又犯下了错误。我没有去找刘瑾他们,相反,由于自责愧疚,我甚至还躲着他们,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在这样的下午,我只能默默地做着悲壮的白日梦:我就这样疏远了我的小伙伴们,他们对此甚为不解,伤心之下弃我而去,他们一定在心里充满不解,甚至埋怨,若干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才明了我默默承受了多大的委屈,默默为他们作出了多大的牺牲。他们为我忍辱负重的伟大情操涕泪满流。
就是在这样一种感怀中,一个人跌跌撞撞到了我面前。“陛下,救救我们。”
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借着灯光,我看清楚了,其实,听声音我也听出来,是刘瑾,他跑过来抱着我的腿,老泪纵横,他说,“陛下,救救老奴。”
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灯光下是如此刺眼,我于心不忍,“朕会多赐给你一些金银。等风声过了,朕也会想法子再将你们调到宫里来。”我强作欢颜,“朕还可以微服出访来看你们。”
刘瑾抱着我的腿不起身,“陛下,老奴命都没有了,还要什么金银?”
我吃了一惊,“什么意思?谁说要杀你的?这个朕没有同意啊。放心,没有人能杀你!”我又有些愤怒,我都已经说了不要杀刘瑾他们,又已经答应将他们驱逐出宫,韩文一帮子人还这么吓唬他们,有意思么?太不讲人道主义。
刘瑾站起来,又跪下磕头:“陛下,内阁和王岳今天晚上就要来杀我们八人啊。”
什么?我霍然起身。
刘瑾:“陛下,刚才吏部尚书焦芳来告诉我们,内阁和司礼监王岳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决定今天晚上动手,要杀我们八个人。”
听到这个消息,这一次我是真的愤怒了。愤怒是种很奇怪的情绪,早朝韩文说要杀刘瑾,我当时的情绪是害怕与担忧,这让我怯懦而软弱,而到了晚上,再听到他们仍然不放过刘瑾他们,而且还是要先斩后奏,我更多的是愤怒。这让我整个人陷入了一种亢奋的状态,有一股火在熊熊燃烧。
我厉声喝道:“焦芳在哪里?”
“他在外面候着。”
“传!”
焦芳跪在我面前:“启禀陛下:今日散朝后,谢迁、刘健、李东阳诸公组织百官密议,朝堂之上,圣心仁慈,只将刘瑾八人驱逐出宫,惟其如此,谢迁等更觉陛下受其荼毒日深,担心除恶不尽,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密商联合司礼监王岳,即夜格杀刘瑾八人,明日早朝,再奏请……”
“明日早朝再奏请
?这就是要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是这么个意思?”
“给朕传王岳!”
王岳刚一进来,我抓着茶杯就砸在他脚下,“王岳,你好大的胆子!”司礼监王岳,这算是太监中的头,我待他,不及刘瑾亲密,但自问也算不簿,我能猜出他为什么会与那帮子混球沆瀣一气,他是对我与刘瑾的亲密关系羡慕嫉妒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担心我让刘瑾抢了他的位子。为了自己一个位子,就不惜杀人,这让我更是愤怒与鄙夷。
王岳扫了一眼焦芳与刘瑾,凄然一笑:“老奴知罪。”
“说!”我咆哮,然后想到了什么,赶快补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王岳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与焦芳所言一致。刘瑾是个知事的主儿,这时候又已经替我送上了一杯新茶,我气不打一处来,抓着茶杯又砸在王岳脚下,“明日早朝再奏请?这就是要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是这么个意思?”
王岳却冷冷一笑,“是生菜煮成一锅汤。因为一料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他一脸鄙夷地看着焦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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